远远就听见两路卫戍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隆的闷响。朱炳轮压低声音说:“怪不得街上这么多岗哨,原来是霍少峰来长沙了。”
数人簇拥着一对年轻男女走进大厅。那男子一身戎装,二十三四岁,锋芒毕露,眉宇间颇有凌人气势,嘴角挂着一抹笑,眼底却殊无笑意,幽冷得叫人不寒而栗。他身旁的女子,穿着最新款的西洋长裙,妩媚流转,十分动人。
朱炳仪行了一个军礼,叫了一声“霍少”。
霍少峰点点头,看到朱炳轮,笑道:“炳轮回来了?咱们两兄弟可许多年没见面了。”
朱炳轮微微一笑:“这些年,霍少一切都好?”
霍少峰含糊一笑,并不答话,眼光落到叶瑾柔身上,不觉失神了好几秒。顶上耀眼的琉璃水晶灯光照得她肌肤雪白,像一朵幽幽开放的娇弱的兰花。
叶瑾柔见他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于是微微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霍秀群说:“玥萍小姐,前不久我刚看了你主演的电影,叫《火线》,相当不错。”
霍少峰身边的那位女子,盈盈一笑,道:“多谢夫人夸奖。”又拉了拉霍少峰袖口,霍少峰于是对朱炳仪说:“朱司令,有件事委托你去办。”
朱炳仪道:“霍少请说。”
霍少峰说:“有国外的电影公司请玥萍拍电影,不过她英文不好,想麻烦你帮她找一位英文不错的帮手。”
霍秀群不由鼓掌赞道:“哎呀,玥萍小姐要拍外国片了吗?可真是了不起。电影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我一定捧场。”
何玥萍道:“还没定下来,等结果出来了,一定首先告诉夫人。”
朱炳仪有些为难,说:“电影公司应该会派专门的秘书给玥萍小姐,我这里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哪里懂那些洋玩意。”
叶瑾柔来湖南本就抱着自力更生的念头,听得他们这一番话,顿时有些意动,说:“我倒是念了几年英文,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小姐。”
朱炳轮不愿她与霍少峰何玥萍这干人有太多牵扯,连忙道:“何小姐要的是能与西洋人交涉的帮手,你不过念过几本英文书,哪里能担当这个责任?”
朱炳仪原本十分欣赏叶瑾柔的胆色,这会听她说还能讲洋文,更是赞叹不已,于是说:“二弟,你别打人家的退堂鼓,老夫倒觉得瑾柔小姐能够胜任。”
叶瑾柔嫣然一笑:“我大表哥常和西洋人做生意,我就是他的小跟班,帮着他和外国人交涉。”
霍少峰哈哈大笑:“我不能听你胡诌几句,就贸然聘用你。”
叶瑾柔抿嘴轻笑,走出一步,当即朗诵了泰戈尔《飞鸟集》里的一首诗歌:“Straybirdsofsummercometomywindowtosingandflyaway.Andyellowleavesofautumn,whichhavenosongs,flutterandfall,therewithasign.(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四下里悄然无声,只有她清越明晰的声音。像悠扬的笛声,轻缓的叫人沉醉。
霍少峰不由也念道:“Theworldputsoffitsmaskofvastnesstoitslover.Itbecomessmallasonesong,asonekissoftheeternal.(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轻轻一笑,道:“小姐英文当真不错。”又转过脸对何玥萍说:“就用她,怎么样?”
何玥萍说:“由霍少做主。”
霍少峰于是说:“小姐,你现在是玥萍的翻译秘书了,明天就跟着她,如何?”
叶瑾柔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谢谢霍少,谢谢何小姐。”
她的笑颜十分灿烂,像一朵绽开的清丽花朵,霍少峰一怔,静默半晌,方才说:“哪里,哪里。”
满天星斗璀璨,丝丝微风拂过,倒有一股子凉意。叶瑾柔朱炳轮立在露台,感受这样美好的夜晚,远处的灯光芽黄芽黄的,像一粒一粒圆润的金色琥珀。
朱炳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隐忍了回去,最后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叶瑾柔知道他的那份心思,微微一笑,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去招惹霍少峰,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
朱炳轮蹙起眉头,道:“瑾柔,其实你用不着这样的,你住在朱家,还会缺吃少穿吗?”
叶瑾柔用指尖抚平他拧紧的眉头,轻声说:“你知道的,那种清闲的贵妇人生活,我哪里过得惯。”
朱炳轮叹道:“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有时候你可真是执拗,说要去帮乔致远,就提着自己的性命去帮他。说要自力更生,也不管上头是霍少峰,就一意孤行。你有一种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孤勇。”
不知为何,叶瑾柔听得“乔致远”三个字,只觉一阵酸楚,强自忍住,扬起小脸,望着朱炳轮,见他亦含笑望着自己,眼神热切而深情,星光轻柔落在他平和俊朗的脸庞,她心里生出一种温存缠绵来,脸红得像要燃烧起来,踮起脚尖,揪住他的领子,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朱炳轮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低垂着头,像一只不安的小兽,他的一颗心突突突的跳个不停,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揽过她,轻轻吻了下去,含英咀华一般,如对待易碎的瓷器,格外小心翼翼。
他的吻迟疑而缓慢,没有乔致远的激切与灼热,不知怎的,叶瑾柔本能的拒绝这样的陌生和这样的不果断,一把推开他,嗫嚅:“你回去吧,我想歇息了。”
朱炳轮并未多想,以为她不过是羞涩罢了,淡淡一笑,说:“那好,我走了,晚安。”毕竟喜不自禁,嘴唇又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
叶瑾柔简直不能原谅自己,她竟然想念乔致远的吻!
他的吻独断而霸道,她在他怀里温绵得几乎快融化了,即使她是块万年寒冰,也会融化的,因为他的怀抱炽热灼烈,像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淡淡的肥皂的香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的气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一定恨透了她,恨她抛开他,恨她与他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无数的城市与村庄。
犹自出神之际,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叶瑾柔唤了几声串儿,见无人应答,只得亲自去开门。
是一位面目清秀和善的军官,他向叶瑾柔微微颔首,说:“鄙姓赵,赵金平,是霍少的近侍,霍少请叶小姐去小楼一趟。”说话之际,忍不住将叶瑾柔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泛起惊异之色。
叶瑾柔不知霍少峰找她什么事,于是说:“请你转告霍少,天色已晚,瑾柔不便前往,若有什么事,明日再讲也不迟。”
赵金平跟随霍少峰多年,十分精明能干,当下就说:“叶小姐,请你务必去一趟,何玥萍小姐也在那里,是她有一些事情交代你。”
叶瑾柔听说何玥萍亦在那里,料想霍少峰不会当着她的面做出不体面的事,又听他说,何玥萍有事交代,就不再迟疑,说:“劳烦赵先生带路。”
赵金平引她进入一扇小红门,里面是一座十分宏伟的品红洋楼,楼前的高大树木,在路灯的映照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赵金平说:“玥萍小姐就在里面,叶小姐请进去吧。”
叶瑾柔心里有些懊悔,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楼去。
楼里的灯光雪白耀眼,瑾柔才推开门,脚就踏在一个空酒瓶上,差一点摔个跟头。抬头一望,整个大厅一片狼藉——交错的觥筹、扯破的男女衣裳、还亮着小红星点的烟蒂。更叫人无以忍受的是——霍少峰、何玥萍正衣衫不整的卧在绿绒沙发里喝酒。
叶瑾柔见他们奢淫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转身欲走,却听见霍少峰痛楚哀求的声音:“景澄,景澄……”
叶瑾柔迷惑不解,转过脸来,霍少峰正望着她,眼底的悲伤一览无余,他仰面喝了一口酒,眉峰旋即拧作一团,好像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他哑着嗓子低喃:“景澄,景澄,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那么一瞬,她似看到了乔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