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二十六年秋,荣兴府及周边府道久旱致蝗,灾情严重,无数百姓离乡背井谋生。清远知县秋正桐心忧民困,上表宽徭减赋,开仓济民。奈何此值内忧外患,国库不裕,未果。
同年冬,关外异族思动,屡与边军交恶,朝廷愤其顽劣,难堪教化,矢志永绝边患,征调南北军逾二十万众,全国调度粮草,荣兴府因其灾情,酌情减免。
天德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五日,清远一地未经朝廷赐准私放已征作军用的官粮,赈济灾民,朝野震动。时值孝王英王代天巡狩,及履清远,帝谕彻查其事,犯官秋正桐罪责深重,拟押赴京中,御审定夺。-康.清远县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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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客云轩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虽已过饭时,仍是人声鼎沸,喧闹不减。
秋子风站在窗边,目光落在不远处与宾客谈笑甚欢的父亲身上,心中五味繁杂。如果仅从表面看来,谁能想到这昨日清远的第一人现在已是待罪之身。
昨日他从洛府听到官府开仓赈灾的消息,匆匆赶去时,便只能见到似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流民长龙,父亲已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孝王英王车马进城的消息,一切好像事先商量好的,自此他就未能再谋父亲一面,直到现在。
筹划已有些时日的慈善晚宴,在黄洛两家出奇积极的配合下,终于在今晚隆重上演,只是此时的秋子风已经开心不起来了。
他没空去考虑父亲为何出其不意地冒着获罪私放官粮,也没时间去质疑朱清两兄弟似是“配合无间”的突然出现,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父亲的安危。
虽然眼前的秋正桐与平时并没什么差别,但秋子风注意到无论父亲走到哪里,都有两个表情冷峻男子若即若离地跟随在身侧,他知道,父亲已经被变相软禁起来了。
就在今天黄昏时分,皇帝的旨意传到此处,圣旨中对私放官粮一事自是大加指责,谕令孝王朱怀璧主理此案,择日将秋正桐押解进京受审。也就是说,现在的父亲已从一县父母沦为了钦犯。
秋子风直觉此事有着许多的蹊跷,这圣旨来的更是古怪,依着京城与清远的路途计算,圣旨至少要在几天前就已经从京城发出了,可是开仓放粮仅仅是昨天的事情而已,难道皇帝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秋子风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父亲,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秋正桐连正眼也没瞧过他一下。他明白,现在两人是要避嫌的,私下里不方便交流,只是这样的情形让他心生酸楚。父亲出了事情,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直到此刻,他才深刻的体会到,在这权力大行其道的世界,一个弱者是多么的无助与悲哀。
门外的喧闹声渐渐的大了起来,出现在门前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分散在四周的衙役只是小心的维持着现场的治安,对于这种情况并不理会。
由于今晚的宴会是义卖的性质,并不禁止围观,所以清远城内听的到消息的百姓差不多全都赶了过来,将客云轩围的水泄不通,甚至许多身手灵活的爬到了附近的树上向酒内观望着。
“秋大……人让我告诉你,别为他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和家里的人。”秋子风正发着愣,一个显是处于变声期的涩哑嗓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不用回头,他也猜的出来人是谁,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子,施了一礼,沉声道:“草民参见英王殿下。”
“秋大……,你别这样,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是朋友,不用理会这些虚礼。”朱怀清慌乱的摆着手,急声说道,当他看清秋子风冷冷的表情,面色暗淡了下来,“你定是在责怪我,怪我在这事上帮不上你任何的忙,是吗?”
秋子风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他尚未脱尽稚气的脸上,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前几天两人还是兄弟相称,自己为了救他还到了“出生入死”的地步。从朱清到朱怀清,仅仅是一字之差,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是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他知道父亲的事与这位小王爷无关,只是这种变化让他难以适应,感觉很陌生。
“秋大哥你放心,就算是到了京城,你父亲也不会有什么事,父皇最疼我了,只要我求情,他一定不会责罚秋大人了。”朱怀清见他默不做声,突然似下了决心般咬牙说道,坚毅的目光中透着真诚。
他的举动让秋子风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不过他明白事情哪会这样的简单,开仓放粮可是触犯了朝廷法制的大罪,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因他儿戏似的求情就不顾朝野上下无数的目光而放父亲一马。
况且父亲这次开仓放粮的举动无异于打了皇帝的一个耳光,看在外人的眼里,只道皇帝无道,尚不及一个臣子体恤民情。古往今来有几个天子不是喜怒无常,父亲这次触了龙鳞,想要得个善了也是难事了。
想到这些,秋子风心中越发的苦涩起来,抓起桌上不知何人斟好的酒杯连饮了数杯,平日里清淡无味的酒此时在他的口中也有了些辛辣的味道。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秋正桐不知何时走上了二楼中间临时搭起来的台子,双手向下虚压着说道。
不知是因为有些醉意还是什么原因,秋子风只觉望着父亲的眼睛有些模糊,脚下一软,便重重的跌坐在了座位上,只是眼睛还紧紧的盯住那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不愿稍移。
朱怀清见他这付模样,眼睛渐渐的红润了起来,停了一会儿,才紧咬着嘴唇,脚步沉重的向与秋正桐并肩而立的王兄走去。
“自我来清远,不知不觉已有三年。这三年来,正桐自知有许多的不足之处,幸得各位乡亲父老包容,我也无以为报,今日就在此以这一杯水酒聊表敬意了。”秋正桐说完,端过面前的酒杯对着四周虚敬了一圈,便微红着眼眶一饮而尽。
酒楼中坐的都是城中的乡绅富户,见他敬酒,纷纷擎起杯回敬起来,此时楼前喧闹的人群也静了下来,听不到一丝异动。秋子风朦胧中只觉父亲似是特意地向他望来,也想端起酒杯,只是手臂颤抖的厉害,试了几次也不成功。
此时秋正桐已经放下酒杯,继续道:“今年流年不利,清远遭逢大难,我身为一县父母,上不能达天听,下不能令民安,实是有愧于心。今天得县中士绅商户支持召办这义卖会,总算了了我的一个心愿。这次义卖所得款项,皆用度于灾民的安置。呵呵,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义卖会也应该开始了。”
秋子风听出父亲的声音隐带哽咽,心中明白他的感受。人生有几个三年?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一丝感情。此去京城,轻则罢官,重则……,看来是很难再回到这里,换作是自己,也定是唏嘘不已。
“下面有请孝王……”
“第一件义卖品……”
“第二件……”
此时酒意上涌,秋子风听着父亲以强自平静的语气在那里不断的喊叫,只觉心中郁结难舒,恨不得大叫几声,又或是痛哭一场发泄才好。
“如果觉得苦,就哭出来吧。”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秋子风转头望去,竟然是薛凝儿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旁,此时正目光柔和的望着他,亲切的模样让他心中酸楚更盛了几分。
他不愿在人前露了怯,急忙把刚刚成功端起来的酒杯放到唇边,眼中的温热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滴,两滴……,他这才知道,原来这酒也可以变的这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