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笑着也没忘记手上的动作，到了二更时分，总算把这一大堆猴爪料理完毕。青秧把濯洗过的猴筋用布巾绞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接下来的日子衣食住行可都靠它了。
夜阑人静，更深露重，河面上浮动着清浅的白雾，两人踏着月光回到客栈，各自回房休息。
忙乎了一天，厉凤先一粘到枕头就睡着了。青秧本来也是极易入眠之人，今夜却辗转反侧起来，明明困得很，可就是怎么也睡不着。床铺内侧银杏把被子卷在身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看着银杏的睡颜，青秧忽然想起了一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事情。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把被子卷在身上睡觉，有一次她躺在师父的膝头睡着了，梦中以为师父的袖子是被子，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拉，差点把袖子从师父身上拽下来，那之后师父每次要做新衣服都会拿这件事打趣她，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衣服得用最结实的布料。她轻笑着用手背蹭了蹭银杏粉嘟嘟的小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现在还好吗？
青秧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月亮，诗文里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师父现在在做什么？师父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想起过自己吗？她知道她的选择让师父伤心了，但是，她没有后悔过。
她一定要成仙，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师父。
吱呀一声，对面的窗户打开了，紫袍少年披散着长发坐在窗边，望过落满月华的院子。
他们的视线，相逢在牛奶一样黏稠的月光里。
两人俱是一怔。
月华落在垂顺青丝上，流转着恍惚的光，端正秀丽的面容，和月光一样轻软动人。顾容桥连呼吸都放轻了，因为所见的景象太美好，美得像一个轻灵的梦，呵一口气就会融掉。
下一秒便真的没梦可做了。青秧板着脸关上了窗户。
顾容桥望着紧闭着的窗户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睡得不好，第二天青秧起得比平日迟很多，银杏都醒在她前头，自己洗漱穿衣完毕，乖巧地趴在桌子旁边吹风车玩。
青秧埋怨厉凤先：“你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厉凤先伸个懒腰：“懒得师姐睡懒觉，我也得空睡了个回笼觉。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青秧白他一眼：“现在去弓山，到了就中午了。”
顾容桥急忙献殷勤：“青秧师妹要去弓山么，我也想去弓山看看，不如雇个车，大家一起过去？”
“好啊好啊，在客栈好无聊啊，师姐我们也去弓山玩吧。”有热闹不凑不是百珏香。
青秧无奈：“仙长，我们去弓山不是去玩的。”
“进山之后各走各路也不迟嘛。”顾容桥笑着给小二使了个眼色。
小二立刻上前来：“仙长，马车给您雇好了，就在门口。”
这速度也快得太假了吧。青秧好笑地摇摇头。
厉凤先看师姐表情松动，凑到青秧耳边低声道：“有马车却不蹭座，不是师姐的风格啊。”
青秧笑了笑，起身对百珏香施一个礼：“那就麻烦百仙长了。”
百珏香急忙摆手：“别这么叫我，感觉我好像是个老太婆似的，青秧姐姐，你叫我的名字好了，珏香，或者和大师姐一样叫我师妹。”
“这怎么成？”青秧微笑着摇摇头，“我还是叫你百姑娘吧。”
顾容桥眼珠一转看见银杏沉默着站在一旁，伸手把她抱了起来：“银杏也一起来吧。”
青秧刚想说不行，看到银杏眼底乞求的神色，最后还是没把这个不字说出口。
一个小镇里能有多大的马车，于是六个人只能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一路颠簸，所幸天气还不算热，山林间花木葱茏，吹进来一阵阵带着甜味的清风，符菲琬靠在窗上看外面的风景，百珏香兀自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顾容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厉凤先低头和银杏玩着抓石子，青秧靠着车壁颠着颠着瞌睡虫冒了出来，居然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她低垂着头一下一下地点着，乌鸦鸦的长发自耳边滑落，越发映衬脖梗那一段肌肤颜色如冰雪般通透，阳光下一根根的汗毛还有皮肤下细小的青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顾容桥想起自己昨晚的轻浮行为，顿觉那种滑不丢手的触感还残存在手指头上，忍不住盯着自己的手发起了呆。
百珏香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一直没人搭理自己，转脸看向顾容桥，只见他一脸痴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唇边似有一抹笑意漾开。真奇怪。她纳闷地摇摇头，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这一天的目的地弓山，厉凤先叫醒睡得正香的青秧，六人下了马车。
弓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也自有其风景秀丽之处，眼前山林郁郁，流水淙淙，几尾凤蝶翩然追逐嬉戏在风中，远处传来些鸟儿清脆的歌唱，百珏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松了松筋骨，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符菲琬要去捉一只翅膀颜色特别漂亮的蝴蝶。青秧看了看银杏：“你是呆在车夫这里等师姐和师兄回来，还是去和顾仙长一起玩？”
不等银杏回答，顾容桥已经把她抱了起来：“青秧师妹你忙你的，银杏交给我照顾就成。”
青秧也不和他客气，叫上厉凤先便往山里走。顾容桥抱着银杏不紧不慢地跟在青秧身后。
青秧停步看他：“顾仙长还有事吗？”
“没有啊。”顾容桥茫然无辜地摇着头。
“那就请顾仙长莫再跟着我们了。”青秧的语气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顾容桥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波拨弄着银杏的鼻子，逗得她咯咯只笑。
“山路这么宽，青秧师妹走得，我自然也走得。”顾容桥理直气壮地道。
见顾容桥笃定了心意要耍无赖，青秧也不再和他废话，径自往山林更密处走。
越往深处走草木越茂盛，脚下的野草都长到了齐腰的高度，头顶上绿云一样树冠密密麻麻地遮去一多半阳光，大白天的光线却和晚上一样昏暗，就这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终于一亮，一大片空地上既无树木也没花草，准确地说这里就是一大片焦土地，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赤头猴的尸体，顾容桥一看便知这些猴子是被天雷术击杀，个个尸体残破，死状狰狞，立刻伸手捂住了银杏的眼睛。
青秧轻笑一声，把银杏从他怀里接了过去放在地上，捡起脚边的一具形状较为完整的尸体指给银杏看：“这种猴子叫做赤头猴，你看，它们头顶正中间都有一撮红毛，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贴切？”
银杏点点头，嗯了一声。
青秧用小刀破开赤头猴的手掌，抽出一段筋脉继续道：“这个呢，就是赤头猴的猴筋，赤头猴手掌这一段的猴筋可以做成一种叫做捆仙索的绳索。”
银杏领悟得很快：“所以这个猴筋可以卖钱，卖很多很多钱，对不对？”
青秧笑着点点头：“你说的很对。”
“原来大师姐和师兄进山来就是做这个啊。”银杏高兴地拍起了巴掌，“我也要帮忙。”
青秧从袖子里取出一管小刀交到她手上：“你会用刀吧？”
“会！”银杏脆生生地答道，“我在家里帮阿娘杀过鱼。”
“这刀很锋利，你要小……”青秧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容桥一把拉了起来。
顾容桥黑着脸把小刀从银杏手中缴走，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银杏，借你师姐用用，我有话和她说。”
青秧没说什么，任顾容桥把自己拉到树林里，两人钻到了树林深处，青秧方才打掉了顾容桥的手，转动着发麻的手腕，冷笑着道：“仙长有何指教？”
“我知道你怪我用银杏接近你，可她只是个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忍心这么惩罚她？！”
青秧慢悠悠地摇了摇头：“惩罚？顾仙长，现在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你怎么能带她来看这么残忍的景象？”
“残忍？”青秧笑了起来，“哈，你不说那些把赤头猴赶到这里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杀掉的仙长残忍，倒说我残忍？也是呢，我在它们横死后都不放过它们，还亵du它们的尸体。”
她的眸子顿时锐利起来：“顾仙长，我昨晚和你说过了，现在看来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不仅是身份地位的差别，还有身份地位背后想法的差别。在你看来很残忍的事情，在我却是理所当然，在你看来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我看来却不尽然。我们成不了平起平坐的朋友。”
“别再师妹师妹地叫我了，青秧不是先天宗的弟子。”她轻声说着，语气十分冷静,“青秧高攀不起。”
“还有，银杏是逍遥门的弟子，我会用逍遥门为人处事的办法教她。不要轻看了小孩子。顾仙长刚才想必已经看见了，面对你所谓的残忍景象，她根本没在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