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凉,闷闷地阴着,抬头见不到一丝云。园子里大多的树木都已落尽了绿叶,光秃秃的枝杈僵硬的延伸着,偶尔见到一两枝枝桠末梢上挂着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风一吹,就脱离了树枝,飘荡着落了下来。
唯有落静居里仍是墨绿的一片,那绿也不同夏日般青翠,而是沉沉的,像沉淀了许久的茶,从里到外透出一些顿涩来。四季常青的高大香樟静静矗立,伴着飘忽的香气,笼绕着宽阔幽寂的殿阁。
冰凉的石桌倚在广圆形的的树冠下,偶遇晴天,被浓密的叶子割碎了的阳光突破重重险境落在上面,跳动着闪烁。桌边一圈摆放着四五个精致小巧的石凳,上下边头处都雕刻着祥云图案,浅浅的凹进去。
已是十二月份的天了,虽然穿着厚厚的衣裳,但坐在石凳上没一会儿,就觉得寒寒的凉意顺着脊骨往上爬。
今昔恐我着了凉,边拿来棉垫边道:“主子您的伤还没好透,这么凉的天您怎么就敢生生坐在冷凳上,存心让奴婢担心是不是?”
我站起来,看着她将棉垫妥帖的垫好,道:“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习惯了就好。”
今昔直起身子,眼一瞪道:“什么习惯了就好,这是习惯的事儿吗!您先坐着,火上熬着的红枣黑豆粥马上就好了,等会儿让如蕞给您端来。”
我一听,眼角抽搐两下,道:“我能不喝吗?”
前几日章太医来给我诊脉,说我体虚缺血,要补血。于是子规想到她家乡的秘方,红枣黑豆粥。是很补血没错,几日下来脸色是好了很多,可是那个味道,实在是却之不恭。
我怏怏的坐下来,托着下巴看着今昔。
今昔一扭头,躲过我的目光:“行了,主子您坐着,奴婢去忙了。”
过了不久,如蕞用盘子端着一碗粥走了过来,放在我面前道:“主子当心些,虽然天凉,但这是刚熬好的,有些烫。”
我点点头,眼角瞄到一个身影进了落静居。
我忽的笑了,转过头坐正身子看着她,道:“你来了啊,刚好,如蕞熬的粥,你也尝尝。”
霂熹施施然走近,看了看我面前的粥,皱起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儿,道:“你有这么好心?好吃吗?”
我诚恳的笑了:“当然好吃!如蕞,给她也来一碗。”
如蕞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拿着盘子转身走了。
落静居每个人都尝过这粥的味道。
我喝粥的第一天,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着子规她们笑了。
当天晚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碗红枣黑豆粥。
众人默默。
既然今儿个霂熹自己撞了上来,不让她尝尝就太对不起她了。
不一会儿,子规端着粥过来了。
我疑惑:“咦?如蕞呢?”
子规瞅瞅霂熹,掩不住笑意道:“奴婢眼瞅着有好玩儿的事儿,便抢了她的活儿,巴巴的过来了。”
霂熹拿勺子在瓷碗里翻搅,抬头纳闷道:“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子规笑笑,眨眼道:“一会儿您就知道了,这是惊喜。主子们快用吧,粥要凉了。”
我神色自若的吃着粥,偷偷挑着眼去看对面霂熹的反应。
她用勺子盛起一点,放进嘴里。细细嚼了片刻,眉头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的往里挤,眉心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川”字。而后双颊一鼓,全数喷在了脚下泛黄的草地上。
她漱漱口,盯着我怒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喝?!”
我不以为然的喝着粥,淡淡道:“活气补血,对身体有益处的,喝吧。”
她把粥往前一推,道:“不要,难喝死了。”
我看她一眼,把勺子一放,道:“那就算了。子规,把粥收了吧。”
子规忍着笑,走上来收拾,正准备收拾我面前的粥时却停住了:“主子您不吃了吗?”
我看看霂熹,摇头道:“不吃了,有人说它难吃。”
“那怎么行!章太医吩咐您每顿都要吃的!”
霂熹一听,有些犹豫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注意着她的神情,道:“不要,我一个人吃着没意思,你端下去吧。”
果然,她踌躇半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道:“算了,我陪你吃!”
子规闻言放声大笑,把粥又放了回去,这才心满意足的去找如蕞了。
我淡淡一笑,带着微微的得意吃完了粥。
霂熹坐在一旁,喝着茶道:“我听玉系说,你那儿有一张纸条?”
我应了一声,从头上拔下玉簪,拿出纸条给她看。
她细细看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这个人通知凝之,是单纯的想要救你,还是说,要趁机除去凝之,一箭双雕?”
我将玉簪重新插回头上,道:“一箭双雕?恐怕不止吧。”
“怎么?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那****在竹林中发现的黑衣人尸体,并不是原先的刺客。”
“什么?!”
“有人借顾宜光的手来杀我,然后暴露顾宜光的身份,顺便除去凝之和她腹中的龙胎。”
霂熹拧眉沉思半晌,道:“皇后?”
我垂着头,把玩着腰间的流苏,道:“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并不排除其她人。”
“我觉得皇后的可能性大些。与顾宜光走得近的,除了叶缳,便是皇后。叶缳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一日看顾宜光和皇后的样子,许是站成了一线。别的人,应该没人愿意才对。”
“也许吧,总之这个仇我记下了,来日方长,我们大可以慢慢来。”
沉默了一阵,我扬声叫来守在门口的楚汀,道:“你这几日守着点羽苑,什么人进去干了什么事,都看清楚,然后一一禀告给我。”
楚汀应了声,眼角余光不着痕迹的从我身上扫过,起身出去了。
霂熹看着他的背影,道:“他和梁衡现在不用当值了?”
“不用了,邵暝暄说他们两个全权归落静居管,不用再去寻宫当值。”
霂熹扭过头,盯着我追问道:“是归落静居管,还是归你管?”
我抿着唇不说话。
霂熹叹气,道:“你果真一直在逃避。”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刻反驳道:“我没有!”
霂熹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盯着我,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逃避是指逃避什么?”
我哑然,闭上了嘴不言语。
霂熹并没有再次追问,而是看着高大的香樟,目光里一片空然,缓声道:“那件事情并不能怪他的。”
“以他的身份地位,臣子们要做什么去讨好他,都是意料之中的。”
“对于几年前那场江湖纷争,他并不知情。”
“如果你非要怪他,也只能怪他生在帝王之家,还好死不死的成了皇帝。”
我默默听着,终于抬起头打断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有,他知不知情,并不能打破那些大臣们杀人夺剑只是为了讨好他的事实。”
霂熹道:“你恨的,不过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罢了。若是换一个人,比如说我,比如说今昔、如蕞,只要是坐在那上面的人,你都会恨。”
“不!不是的!”
“是!那些大臣们要讨好的,也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邵暝暄!换一个人坐上去,他们照样会杀人夺剑!那件事情不会因为邵暝暄死了就不会发生!”
我摇头,不要听她说话。
她停下来,长叹一声,道:“怜之,你这又是何必?那****吐血,他的焦急我看得分明,你呆在他怀中不也是安心许多?”
我辩驳:“那又如何?如果当初那个人是你,我同样也会安心许多。”
她蓦地转过头,认真问道:“你当真对他没有丝毫感觉?”
我不语。
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良久,我终于回答了这个简单又困难的问题。
“你可曾见过,有哪个戏子,会爱上戏中之人的?”
霂熹一震,复杂的看着我道:“希望你退场的那一日,不要后悔。”
我没说话。
霂熹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道:“你要不要去冷宫看一下顾宜光,说不定能问出来什么。”
我沉吟了一下,道:“我等会儿就去,你是陪我一起,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在这儿等着吧,有些冷了,我回屋暖和暖和去。你早些回来,别伤口还没好利索,就又着了风寒。”
我任她唤来今昔,给我披上厚厚的狐裘,然后把我送出门外,冲我挥挥手便钻回了燃着火的大殿。
今昔在我身后一阵闷笑,道:“瞧这情形,不知情的还以为这里是浠香阁,梁主子把您给赶了出来呢!”
我无奈的摇摇头,转身朝冷宫走去。
四处不见一丝绿意,放眼望去,一片苍凉冷寂。镜面般的湖水上,漂着一些枯黄的叶子,更添清冷。
深红色的宫墙绵延开去,偶尔有几枝树杈伸了出来,仔细去看,灰蒙蒙的落着一层浮尘。
这几日邵暝暄来落静居来的勤快,几乎要让人眼红。一入冬,他便吩咐内务府拿了几件保暖的狐裘送了过来。
我让今昔她们收拾了进去,一反常态的心安理得。我知道,他追封凝之,留宿落静居,送来狐裘手炉,都是因为歉疚。
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歉疚,只由得他去。
这次出来没有拿手炉,双手拢在袖子里始终暖不热,渐渐地有些僵了。
今昔在我身后静静走着,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眼看着离冷宫越来越近,却冷不防听到今昔的声音。
“主子,您没事儿吧?”
我脚下不停,淡淡道:“我没事。”
“主子,您若是心里不舒服,就改日再来。”
“没关系。”
“主子,您等下看到顾采女,千万别......”
我打断她未说完的话,道:“我不会冲动的。”
我一直以为冷宫只是偏僻一些,清冷一些,人气少一些罢了,待进去之后,才发觉我的以为竟然错的离谱。
院落里只有一张石桌,周围的小石凳上也落了一层灰土,底部还长着一圈杂草。
靠近角落的地方长着一颗歪脖子树,斜斜的向上伸着。树干上满是裂痕,遍布着细小的蜘蛛网。树根处更是杂草丛生,不过都已经泛黄了。
我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正准备往里走,稍显老旧的朱红漆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胭脂一手费力地端着托盘,另一只手还放在门上,见到我,一时呆住了。
我侧过头让今昔上去帮忙。
今昔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端到我面前。
我扫了一眼,便皱眉道:“扔了,再去让御膳房重做。”
今昔应了声,朝胭脂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胭脂红肿的眼睛,道:“我来看你家主子。“
胭脂忙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垂着眼轻声道:“颜容娘子,主子她不好过,奴婢知道您恨主子,但是能不能看在主子现在的处境上,饶了主子?”
我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并不应声,隔过她的身子走了进去。
殿内更是简陋。
靠着东北角摆放着一张床,华丽的帷幔早已被灰白的薄布代替,用钩子钩了挂在两侧。临近窗户的地方是一张矮几,几面与窗户底沿只差了一扎的距离。
矮几并不算精致,但是胭脂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又去园中折了几枝含苞欲放的腊梅插在花瓶里,也颇有些清爽的味道。
殿里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桌,简简单单的立在那里,桌脚下面是四把椅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顾宜光此时正坐在床上发呆,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道:“不是说了不吃吗?又端回来做什么?”
言语间平静无波,好像丝毫不以为意。原先那个飞扬跋扈娇蛮无礼的顾宜光,不过短短数日,便不见了踪影。
我看着她明显瘦了的背影,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