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顾宜光就胆战心惊的走了进来。虽然她极力压制,但眼中的惶恐以及后怕昭然若揭。
我在心里冷笑不止,似有一把火在燃烧,直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是灼热的。
邵暝暄显然也看出来了,然白玉般的脸上丝毫显露不出端倪:“你可听说了今晚怜之遇刺的事情?”
顾宜光眼神一闪,凭什么?!叫她就是亲昵万分,叫自己时就是不冷不热的。就连叶缳也是,为了她来教训自己,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她到底有什么好?!接踵而至的嫉恨淹没了她的恐惧,顾宜光颇不情愿地道:“宜光当然听说了,所以才大半夜赶了来。”
邵暝暄眯起眼睛一笑,道:“那你知道是谁吗?”
顾宜光一个激灵,所有的嫉妒不满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低着头掩饰自己心虚的眼神,嘴上道:“宜光怎么可能会知道呢?皇上您怎么问这个?”
我笑出声来,带着些许的嘲弄和轻蔑,以及无法忽略的怒气。
顾宜光一颤,随即抬头愤恨的看着我。
我不顾旁人的阻止从床上下来,拿过邵暝暄手中的香囊和木牌,背在身后走向顾宜光,道:“顾采女,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顾宜光下意识的后退两步,不安的闪躲着我的目光。
我恶狠狠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说,不要再来招惹我!”
她满脸惊恐,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那个刺客,是你派来的。”我丝毫没有询问的语气,只是陈述给她听而已。
她惊愣在原地,只知道摇头,眼里渐渐升起显而易见的慌乱来。
“是你害死了凝之。”
顾宜光终于大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我眼睛一眯,把香囊扔在她面前,怒道:“那这是什么?!顾宜光,你不要忘了!这是我众目睽睽之下交还给你的!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刺客身上?!”
顾宜光看到那香囊,先是一愣,继而浮现出铺天盖地的惶恐:“不!不是的!不是我!”随后她话锋一转,指着我道:“是你!是你在陷害我!”
我逼进几步,忍无可忍的扬手一掌,愣生生把她打的跌倒在地上,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唇边隐隐挂着一丝血丝。
我恨得浑身颤抖,一阵阵发懵,胸口又开始泛起痛来。一阵腥甜涌上来,我咽下一口血,抽出紫影。寒光闪过,我将要动手,就被邵暝暄拦住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桎梏在怀中,在我耳边连声道:“怜之,你冷静一点儿!你方才气的狠了,已经开始吐血了,若是再来一次,你受不了的!”
我眼前血红一片,只看得到顾宜光高高肿起的半张脸。
邵暝暄一双铁臂牢牢将我困住,让我动弹不得。
我挣动片刻,体力不支,渐渐安静了下来,趴在他怀里直喘气。
邵暝暄在我耳边低声道:“今天晚上你就好好休息,关于顾家的事情就交给朕,你放心,朕早就欲除去他们了,趁此机会,给凝之报仇,怎么样?”
我抬头看着他,道:“我也要去。”
他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
他看着我,眼里有着毋庸置疑的坚持:“这不是你可以去的事情,连皇后都不行!朕已经给你足够多的先例了,这个不行!朕是皇上,怜之,有些事,你不能参与。”
我一僵,吸了几口气,退出他的怀抱,道:“嫔妾知道了。”
他下意识的伸手,我躲开几步,道:“嫔妾累了,想休息了。”说罢把一直拿在手中的令牌给他。
他接过令牌,看着跌倒在地的顾宜光,对旁边的几个丫鬟道:“把顾采女扶去太极殿。”而后又转过头来道:“你好好休息。”
我点了点头,送他出了宫门。经过方才长时间的流泪,现在眼睛酸涩难忍,我闭上眼在床上躺下,收回紫影放在枕边。
今昔将人都赶出去,让如蕞和子规去外面守着,这才和玉系走到我床前,道:“主子,您莫要再伤心了,方才快把奴婢们吓死了!”
两人都是心有余悸,眼睛红肿。
我看了看,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们做好准备,我们后天就搬出颐和轩。”
静了片刻,我看着玉系,问道:“玉系,你以后是跟着我,还是跟着霂熹?”
玉系看了看今昔,又看看我,略一犹豫,道:“奴婢跟着梁主子。”
今昔眼底飞快的划过一丝黯然,默默侧过头去不言语。
玉系装作没有看到今昔的动作,径自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纸条,递到我手里:“凝主子今天晚上会来,是因为有人通知她怜主子您有危险。”
我心头一窒,忙拿过那纸条,展开来看,只见上面不过寥寥六个字“潇怜之有危险”。却也是因为这寥寥六个字,让凝之大半夜拖着肚子来找我,甚至还......
就只是为了我,就只是因为担心我。
我闭上眼,舒缓一下心里的酸胀阵痛,让今昔拿来凝之送给我的簪子,把里面的纸条拿出来。看了最后一眼,便用内力震成粉末。
我把另一张纸条卷了卷,塞了进去,让今昔收好。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窗外浓黑的夜色,茫然低语道:“都下去吧,我累了。”
子亥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明德帝以意欲谋反的罪名革除顾冠临正六品护军校一职,家产充归国库,收回护军府。顾家上下七十三口,押赴景阳城门菜市口行刑。年龄尚小者,依律不当斩,暂且收押宗人府水牢,待成年之后,方才用刑。顾家**家眷,为妃者打入冷宫,永不复出;为奴者打入辛者库,至死方休。
一时间,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诸大臣无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下了朝该回家的回家,该上班的上班(霂熹教的......),不去花街柳巷,不去酒池肉林。
邵暝暄发现,大臣们的办事效率突然间提高了许多,口碑也清廉了许多,于是心中默默的欣慰了不少。
衍庆宫。点羽苑。
我带着今昔等人再一次踏进这地方。
站在紧闭的殿门前,今昔欲上前推门,我摆摆手,示意要自己来。
我将双手搭在门上,略一使劲,沉重的朱红漆门缓缓被打开,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入目的是一屏金丝绣花木雕屏风,边角细致,图案精美。旁边的矮几上摆放着双耳细瓷花瓶,里面还有几支尚且开得鲜艳的白山茶。
朱红色的雕花窗子大开着,几丝光线漏了进来,一道道光影斜斜地打在屏风上,映着白山茶绰约的身姿,煞是动人。
寒风一吹,屏风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殿内帷幕被风撩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娉婷身影,一瞬间恍如昨日。
凝之......
我还记得,凝之她最喜这屏风,每每与她坐在桌前,她总是频频移过视线去看那屏风。被我发现,总是笑的如偷吃糕点却被人发现的孩童,羞涩中带着欢欣,拉着我说那屏风有多美。
其实我一直想说,屏风再美,又怎么美得过人?那时的凝之眼睛弯弯,唇角上翘,脸颊带着淡淡的红,让我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
“主子。”今昔的低唤唤醒我的神智。
我垂了眼睫,抬脚跨了进去。
殿里光影浮动,窗外的树枝被光打进影子来,地上斑斑驳驳的一片,带着些微凉的气息,铺满了整个大殿。
脚步声在殿内响起,我慢慢的往里走,回想着往日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这里,霂熹笑凝之的头发凌乱,我便帮她一点点拆开来重新盘起;
八角桌旁,凝之为我仔细的剥开荔枝,眉眼含笑;
书桌旁,她弯腰执笔,细白的腕子带动着毛笔在宣纸上游走。
我凑到她旁边去看,原是在画那日游湖的情景。
画面中一湖一亭一船,船上只有三个人,船夫摆船,偷偷看着今昔浅笑;今昔在玩水,表情欢欣甜美,玉系坐在一边,听我唱歌,微微闭着眼,模样煞是陶醉。
我疑惑的问她:“为什么只有三个人?”
她停下笔,侧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我不会画我自己,省的画了上去,好好的一幅画生生被我毁了,多可惜。”
斜射进来的光洒在她如玉般的脸上,白璧无瑕,映出一圈浅淡的光晕。
我不禁恍了眼,看得呆了过去。
待回过神,我劈手夺过她的画笔,将她推到一旁,伏在案上看着她笑:“说的什么胡话!既然你不会画,那我给你画,怎么样?”
她刚好站在光影里,月牙白的衣裙更是白的恍惚,仿佛整个人笼上一圈青烟似的。她微微摇头,月牙般的眸子带着浅浅的无奈。
她看着我微笑,细弱的脸庞越发朦胧,她低声道:“反正都是要走的,画上去又有何用?”
她的嗓音轻柔飘忽,笑容越发清浅起来。
我猛然一阵心慌,扔下画笔想要去捉她的手。
蘸饱了墨的笔在宣纸上狠狠一划,留下一道粗黑粗黑的墨迹,正正盖在我方才画了一半的小人儿上。
凝之微微歪了头,发丝微动,笑道:“反正都是要走的,画与不画,没什么区别。”
我伸手过去,她却身形一轻,如烟般化了开去,四周都是清清淡淡的雾气,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
“凝之!”
我吓得惊慌失措,不住的叫她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有人回答。
“主子!主子!”
我回过神,看到今昔担忧的神色。
我喘了几喘,压抑着喉头的腥甜,道:“没事,我只是在发呆。”
如蕞看到我的神色,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主子,凝主子的遗物,您看着有什么要拿回去的,就给奴婢们说一声,奴婢们给您收拾了拿回落静居去。”
落静居是我现在居住的殿阁,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我便告诉邵暝暄要换个地方住,他便让我住进落静居去。落静居幽静清雅,一进宫门便是两排高大的香樟树,极适合调养身心。
我看一看窗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少了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
“罢了,你们且出去,我自己来。”
今昔原是不肯,被如蕞和子规拉了下去。
一出殿门,今昔便挣脱二人的手,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主子一个人在里面,你们就不怕主子出什么事?!”说罢便要进殿里去。
如蕞连忙拦住她,侧身挡住她的路,道:“我也知道你担心主子,可我和子规谁不担心?如今凝主子去了,主子心里不好受我们是都看在眼里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让主子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主子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肯让我们看到她软弱的一面?”
子规也拉着她的胳膊,低声劝道:“如蕞说得没错,我和你一样担心主子心疼主子。可是现在,我觉得主子最想一个人呆着。凝主子这件事给她的打击不小,可若是主子当真有了轻生的念头,又何必等到今日,几日前就该有所行动了不是吗?”
今昔眼一红,挣脱她们二人,走到一旁坐下,哽咽道:“我自是知道你们所说的。但是主子方才那个样子,你们又不是没看到,魂不守舍的。我都有多久没见到过主子那个样子了,现如今,我又怎么肯让主子一个人呆着?”
她哭的喘不过气来,停下来擦一擦眼,接着道:“别的不说,就单说那晚凝主子来颐和轩的理由,只是因为主子有危险,这才为了主子丧了性命。若是主子不知道还好,现在她知道了,心里能好受吗?主子嘴上不说,心里定是难受得紧的。指不定心里想着想着就钻了牛角尖,这也难说。”
如蕞被她说得险险落下泪来,忙深吸两口气忍了下来,坐在她旁边道:“我们都知道,只是我觉得,主子一定能挺过来的。你跟了主子那么久,难道不相信她吗?”
子规也挨着她坐了下来,叹道:“我虽说跟着主子没多久,但我也知道主子是个很坚强的人,虽然这件事给她的打击不小,但我觉得如蕞说得不错,主子她一定会挺过来的。”
今昔摇摇头,抹着泪哭道:“那不一样的,主子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人离开她。哪怕是受了再严重的伤,也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可是凝主子这件事......主子宁愿是自己丢了命,也不愿意看到凝主子为了她丧命的!这种痛和切肤之痛是没法儿比的!就算是挺了过去,也是和原先不一样的!”
如蕞拍拍她的肩膀,苦涩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这个坎儿还得主子自己过去,我们就让她自己清静清静吧。”
子规递过来帕子,也劝道:“就是,你就不要伤心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遇上这样的事儿,你先垮了,主子怎么办?”
她们三人在树下低声哭泣交谈,我在殿内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茫然。
我坐在床边,倚在床柱上,看着殿内熟悉无比的摆设,半天回不过神来。
眼前的东西模模糊糊的,我一时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恍惚间好像是凝之出去采花,而我在殿内等着用她采的花泡茶。
又等了片刻,果然殿门被推了开来。
一双细白的手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凝之一袭浅黄色长裙,左手挎着一篮花瓣,红的黄的白的,散发着雨后的清香。
我迎上去,接过她的花篮,心有余悸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不回来了,左右都不心静,吓死我了。”
凝之坐下来,面上含笑,道:“我怎么会不回来了?大白天的你说的什么胡话?”
我拨弄拨弄花瓣,起身去拿了茶盏来,放在桌上道:“我怎么知道!都怪你,天天瘦的跟什么似的,我唯恐一阵风就给你刮跑了!”
凝之眼睛一弯,流露出些许宠溺:“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我以后尽力吃的胖些,如何?”
我将热水倒入杯中,看着花瓣一点点被水线抬高,袅袅热气升腾散开,笑道:“自然是好的!”
她静静看着我,始终都是浅笑的模样,却让我升起一阵不安来。
我压下心底隐隐的恐惧,端起一杯花茶送到她面前,道:“你先喝吧,很甜的。”
她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我正要催促,一抬眼,对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桌上几支被我揪光了的白山茶,和我手中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花茶。
凝之不在了。
我心一慌,手上的茶盏应声而落,四碎开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今昔等人听到动静,忙推开门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碎裂的茶盏和我仍旧伸在半空中的手,扑上来抓着我的手,一连声道:“主子你怎么了?!有没有烫到?!如蕞,快去拿烫伤膏来!子规,你把碎片收拾一下!”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冒着白烟的茶水,任由她们摆弄。
良久,我僵硬的转过头,看着为我抹药膏的今昔,轻声道:“我看到凝之了。”
今昔一震,仍旧低着头。
我茫然道:“她说她要喝花茶的,为什么我泡好了,她人却不见了?”
今昔深深的埋着头,双肩开始颤抖,压抑的哭声却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如蕞忙走上来道:“哪里有什么凝主子!许是主子您困得慌了,大白天发梦呢!若是主子累了,就先回落静居,改日再来收拾也是一样的。”
我摇头,肯定道:“我真的看到了,她还跟我说话来着。我泡好了茶,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如蕞,你们一直在外面,有没有看到她出去?”
今昔还捧着我的手,闻言,双肩颤的越发厉害,隐忍的哭声在喉头里翻滚,越发响亮起来。
饶是如蕞,也是一哽,红了眼强自笑道:“奴婢没有看到。主子,您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固执的摇头,道:“我不要。你们都骗我,我要在这里等她,你们都出去,我给凝之整一整房间。”
今昔猛地抬头,满脸是泪的盯着我,呜咽道:“主子!凝主子已经去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凝主子已经去了?!你今天来是来收拾凝主子的遗物的,不是来给凝主子泡花茶的!那都是幻觉!幻觉!”
我迷茫的看着她,愣神半晌,木木的点头:“哦,这样啊。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收拾遗物。”
子规收拾好了破碎瓷片,看我们三人如此,走过来把她们两个拉开,而后冲我笑了笑,柔声道:“那主子您在这里收拾着,不要碰那些锋利的东西,只要收拾您要带回去的就成了。奴婢们都在外面候着,等您收拾好了,叫一声就行了。”
我点点头,看着子规将今昔和如蕞拉了出去。
我拿起桌子上的白山茶,呆呆的看着。
许久,我放下手中枝条,走向床边的红木高柜。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幻觉,可哪怕是幻觉,我也想要多和她说几句话,就算只是看着她,我也觉得满足。
凝之,你是真的不在了,就这么,留下我一个人。
我打开衣柜,里面全是凝之平常穿的长裙披风,还有一件,是那日被霂熹弄脏的我的裙子,凝之让人洗干净了,挂了起来,等我来取。
凝之,你不守信用,我都还没有来拿走我的衣服,你这个主人就不在了,让我一个人横冲直撞,不顾主人意愿就擅自打开柜子。
我凝视着一件件绸裙,脑海中浮现出凝之穿着它们的样子,或高贵或恬静,或柔美或娇俏。
看着看着,我伸手拿出一件柔软光滑的寝衣,这还是葛良娣送给凝之的,这么长时间了,还泛着一股子香气。
这也是葛良娣的一片心意,生前凝之也是很喜欢的,虽说不敬,但我不舍得让它被火烧成灰烬,便拿出来放在床上。
因为左手和肩上的伤口,我叠的很慢,好不容易叠得整齐,便和原先几件衣服一起放好,准备着拿回落静居。
我最后扫视一眼,便关上了柜门,坐到梳妆镜前。
镜中人脸颊削瘦,下巴越发的尖了,有些像那个小狐狸精十茼。发髻上没有繁重的头饰,只有一根墨绿通透的玉簪。
我抬手摸一摸那根簪子,微微笑了。
还好,我还有可以用来怀念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