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眼前是一团灰朦，窗纸簌簌的响，好像没过多久，透出明亮的光线，日起东方，已是天明。隔壁屋传来的穿衣声，打水声，小二在厨房庭院楼下大堂走动干活声，点点滴滴入耳。翻了个身，继续睁眼看着帐子，再翻身。
昨晚，是梦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明明不过是半面之缘，只是听了一曲，就说教我，连我拒绝都来不及开口，人影就消失了——他是妖。
虽然还没能看清是什么妖。
月光下，幽竹摆动，长草抚过膝，还有飞萤点点如光线流动，寂静的竹林，奇怪的妖，还有更奇怪的我。
……真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刻意的安静，不像是小二或普通客人路过的声响，停了停，然后又开始走动，范围依旧在门外一尺之地，过会会，又停下，然后，走动——如此三番两次，干脆我也起来好了。
手指微动，衣裳的褶皱就平整下来，然后，开门，果然是穆越翎，反而是我的开门声吓了他一跳，睁大了眼，后退一步，眼里有丝诧异，甚至手也举在半空维持着敲门的姿势——看惯平时的斯文淡定，这样倒有些可爱了，忍不出噗嗤笑了起来。
“依依姑娘，你……起来了……”他看了看我，很快就回复平时的温和表情，口唇微动，似要说什么，结果只是问了句废话。
点头，绕过他，往楼梯方向走去，“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劳烦你跑一趟过来。”难道说叫我起床很为难他吗？居然在门外踌躇那么久。如果不合礼数的话，就干脆让媚娘来叫我好了，突然想起人世间的礼数非常多，所谓尊卑高低男女长幼——总之就是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一个不注意，什么时候犯了他们的忌讳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呢。
多麻烦，还不如我们妖精干脆，谁能力高，谁就是老大，大家都听他的！
“门外有位前辈找你，我请他在车上候着。媚娘也已经在车上了，因为时间关系，依依姑娘在路上用早饭可好？”
我茫然的看着掀起帘子的马车，里头居然坐在那人，他，昨晚，竟然是真的？
耳边似乎还有穆越翎和煦的交代声，然后，他递了个包过来，我依旧愣愣的，没有伸手去接，一时搞不清到底身在何方，从昨晚开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做梦，如果我真的出去，那何时走回客栈的？可是，可是，明晃晃阳光下，那素雅平和的人如此明昭出现在眼前。
头有些晕沉。
“来，上车吧。”
这一声仿从天际传来，清冷淡漠，不由打了个颤，连忙跨进车内，穆越翎把包递给他，然后合上伞，放到车的角落，“车有点挤，不好意思。”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落下帘子，片刻，车摇了摇，启程。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连伞都忘记拿了，如果不是穆越翎细心，只怕又闹一次头晕，虽然初升的阳光并不猛烈，于我却无不同。
“我……”
“不舒服吗？”
“大师姐，我能不能睡你身上？”异口三个不同声音响起。
眨眨眼，低头，这才发现媚娘已经恢复原形，蜷着尾巴，缩在角落里，正抬头一脸期盼的看着我，声音里有些发抖，愣了愣，摊开手，它快速的溜入我怀里，头还一拱一拱的，用自己的尾巴及我的披风把整个身体包了起来。
这个，她是害怕吧？
怕什么？难道说昨晚我对她说得有些过分了？可是，明明她那时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的不妥，难道一觉之后就开始后怕，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该害怕吧。
这么久来，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恐的模样，即使当年那天雷之劫也是巧笑面对，那么坚强的媚娘怎么会抖成这样，几乎从我怀里跌出来，伸手安抚的拍了拍她。
“依依？”
“呃……”
从胡想中恍过神来，眼前是他白皙得几乎透明的食指，似乎想碰触我的眉，但，又收了回去。
“……我没事……你不是说要教我吗？”不由身子退开一点，然后顺着他的方向摸摸自己眉心，原来打了结，难怪他一脸的不赞同，连忙转过话题。突然想起，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要怎么称呼他？
师傅吗？？脑海却出现桃花洞中那柔媚入骨的美丽倩影，顿时打了个寒颤。虽然面前这位也是美人，但，根本不同啊。想了想，干脆省略称呼算了。
他微微一笑，摊开掌，一枚紫色的玉笛渐渐显现，然后，横笛就唇，悠悠把昨夜的那曲再度吹奏一次……果然，那不是梦。
或许是白天的缘故，少了夜色的迷惑，加上怀里狐狸的沉甸甸身体，也让我心神宁静许多。
曲依旧清亮空灵，仿佛能把人的心全部吸引过去一样，即使是闭着眼，整个人也浮在那静和的韵律中，然，很不可思议的，那转合间的旋律竟然清晰的流入耳中，直至心底，无法忘记。
一曲终了，他把紫笛递过来，“来，试试。”
看了看他，再看看手上的笛子，我才听一次，居然叫我试？这，难度太大了吧，他握住我的手，把笛子举到嘴边，淡淡笑着鼓励一句，“试试看，不懂的话，我再教。”
他那样就算教过了？？
看看他，最后点头，吹气，算了，他叫我吹就吹吧，万一——咳咳，弟子不懂，师傅之过。
“嘶呲——”尖锐的破音几乎刺破耳朵，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笛子甩出去，反而怀里的狐狸整个跳了出来，捂住耳朵，眼汪汪的瞄着我。
不好意思摸摸它的头，然后看向对面，他还是温和淡笑，脸上没有任何变色，这人——刚才那刺耳的声音连马车都歪了下，他居然没反应，真强悍的镇定能力。
“不用太大力，深吸气，匀吐气，慢呼慢吸，再来。”
慢慢吗？那好吧，正启唇，媚娘却跳上窗台，几步窜出车顶，留下一句，“大师姐，我晒晒太阳。”——逃得真快。
继续吹，这次，没声音，皱眉，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肚子和肩膀，“收腹，吐纳，肩平，气匀，再试一次。”
我深深吸口气，低了头，只觉得被他拍过的肌肤有股暖流淌过，痒痒的，麻麻的。明明，他的指尖是那么清凉，即使是阳光下，也带着寒意，却给了我无比的温暖感。
妖怪虽然各异，修炼方法也大不同，但，不论是什么妖，即使原形是蛇之类的冷血类，化成人形后身体都是暖的，唯有他，是冰凉的。只是一触，不由身子颤了颤了，他似乎也察觉到，之后，没再有任何肌肤接触，只是言语中不断的提点而已。
一炷香后，我已经能流畅的吹出不同的音律出来，至于曲子，暂时还无法连贯。
他微微笑了笑，看着我，“依依果然很聪慧，这么快就学会了，不愧是她……”
她？耳尖的听到他话中隐隐提到的人，他认识我？不，应该说是他认识我身边的人，会是谁？难道是师傅吗？
“你师傅是谁？”
他疑惑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问出声来，“桃花仙主。”想了想，回答，虽然，不肯定这是不是师傅的名字，但我唯一知道的，却只有这个了。他摇摇头，说不认识。
“那你说的他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一瞬，竟然看到他满眼都是悲凉的怆恻哀恸。仿如有什么沧桑的东西沉淀着，久了，化成灰烬，再久了，被风吹散，怎么也无法复原，无法修补好，只有淡淡的痕迹留下。
却被我不经意的提醒，然后，那痕迹就化成了血，化成了泪，凝着，沉淀着，触不到，也看不见，却存在着。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室内有些沉闷，只有路上蝉的鸣叫，还有树叶间风过的声音，反而后来，他笑了，“只说一遍就懂，依依的确厉害，看来我也没什么好教的了。”顿了顿，眼神恍惚一瞬，“这紫笛是我以前炼的小玩意，就留给你玩吧。”
起身，溶溶阳光下，身影单薄而透明，渐渐，在我面前消失，最后，留下一句细如蚊呐的警告：“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