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换了一身水墨色衣衫,手指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玉佩。普普通通的一块玉片,周身打磨的圆润剔透,乍一看确实同摊贩上买的那些个便宜货并没什么两样。然而……
起身走了两步,李睿对着骤雨初歇的漫天晚霞抬手,橘色的暖光透过薄薄的玉片,像是染了一层上好的胭脂。手腕轻轻转动,李睿调整了一个角度,轻轻勾起了嘴角。
总角之戏,言笑晏晏。李睿口中轻吐出一个名字,带着一丝温柔缱绻。
连翘自觉这一觉睡的很沉,万分舒坦,迷迷茫茫的睁开眼,一片青纱入目。纱很轻,轻纱幔帐。风吹纱动,一时如同起了层层的水波涟漪,流光溢彩。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紫云纱,自漠北桑绿之地出产的轻纱上品。
连翘脑中一晃,登时一个激灵,浑身一颤。
“连翘,你醒了?”
听得头顶略带嘶哑的一声轻唤,连翘转过脑袋。半明不暗的屋内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溢满了欣喜同宽慰,竟是亮的刺目。连翘眨了眨眼,吓着了。忙的想要起身,却没想到一抬手,意外的沉。连翘低头一看,细长的指头紧紧揪着自己的手,手心有厚重的茧子,粗糙的摩擦着皮肉。
“别急,你淋雨得了伤寒,已经睡了两天了。”
腰间被人托起,李睿在她身后加了一个软垫,帮她起身坐好,又端来一边的药碗送到她面前。
连翘着实受宠若惊了一番,双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李睿接过药碗,温柔地替她擦了擦嘴角。连翘被他的动作搅的一愣一愣的,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就同丫头们说。”伸手替她加了一件衣衫,李睿起身嘱咐。
点头,连翘感激地说:“李公子,谢谢!”
李睿不可置否的抿了抿唇,又低声吩咐了一旁的绿衣小丫头,这才跨门而出。连翘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怔忪。
“姑娘生的好美,难怪世子这般上心。”绿衣小丫头细细端详了床榻上的少女,虽然还病着,脸色也透着苍白,却依旧很美。
连翘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问:“我叫连翘,喊我连翘就好了。”
“连翘姑娘!”绿衣小丫头很是兴奋,“世子给我取名叫绿衣!”
绿衣,连翘讪笑两声,果真很衬。
“连翘姑娘你不知道,世子那日抱着你进屋的时候可把思琪姐姐吓着了,世子平日里都是温温和和的,偏生那天发了好大的脾气。”绿衣匆匆说着,还有些心慌慌,“姑娘昏睡了两日,世子就在这里守了两天,连思琪姐姐都不让接手。”
连翘神色一颤,愕然。
“听王府里的姐姐们说世子从来没有带哪家的姑娘小姐回来,连翘姑娘的福气真好。”
“王府?世子?”
绿衣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对呀,世子是郑王府的小王爷。”
嗡——连翘瞬间懵了,脑中闪过沈微的话语,贵客,贵客!
郑王李南星,先皇御封的镇国将军,十六岁远赴漠北,镇守北国边界十五年,乃旷世奇才。
连翘自然是知道郑王的功绩,阿九每每提起郑王,都是一副欣羡的模样,磨着婶娘允他跟着隔壁的刘平安学武。刘平安早年曾随郑王出征漠北,听说做过郑王的护卫,前两年郑王派人押解俘虏回京,刘平安不知因为什么也一起跟了来。连翘去瞧过阿九习武,她虽看不太懂,但起码还看得出刘平安确是真才实学,出手招招利落,不带一丝的花拳绣腿。婶娘担心阿九跟着刘平安混的久了当真起了从军的念头,总是心有芥蒂,直到阿九打跑了来茶寮捣乱的几个混混,婶娘才终于认真对待起了刘平安。
连翘一直不明白刘平安怎么会突然回京并且还卸甲归田,他一无伤二无病,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然而每每看他一副憨厚的模样细心教导阿九武艺,连翘又莫名的放下心来。
刘平安有时被阿九磨的不行了,也会说一些漠北的见闻,偶尔提到郑王,总是一副敬佩的模样,正好和了阿九的意。阿九原本对识文断字提不起一点兴趣,哪怕是连翘同他说也是唯唯诺诺的敷衍着,可刘平安不知怎么的一劝,阿九顿时便兴致高涨。连翘于是想,一个刘平安都这样了,那郑王该是怎样出色的人物。
皇上很是尊敬这位常年驻守漠北的七皇叔,谅他客居他乡已久,一纸诏令迎他回京,又另赐王府,以千金相赠。阿九彼时兴奋的缠着刘平安去城门看郑王,回来时激动的溢于言表,絮絮叨叨的说着郑王如何如何的英姿勃发,又是如何如何的平易近人,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婶娘对他已然是哭笑不得,好在他念书也未曾松懈,便随了他去。
阿九自小便爱粘着连翘,对她无话不说,那****很是骄傲地说刘平安只收了他一个徒弟的时候连翘倒着实愣了愣。仔细一想,平日里刘平安种地砍柴,同普通的农人一点没差,除去教习的时候能看出那是一个久在军营的将士,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跟随鼎鼎大名的郑王镇守过漠北。连翘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怎奈阿九对刘平安颇有好感,连翘想了又想,还是没狠下心拂了他的意。
如今,连翘身在阿九日日念在心里的郑王府邸内,心底蓦然的五味陈杂。
这世道果然崎岖的紧。
李公子是郑王世子,连翘从绿衣口中得知这一点后反反复复咀嚼了半天才缓将过来。沈家是京城首富,大少爷同世子交好原本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可之前大少爷让她不要同李睿有瓜葛又是怎么回事?这李睿,不就是郑王世子么?
额角突突的抽搐着泛疼,连翘一时间觉得脑筋有些不好使。
“连翘姑娘还是躺着歇歇吧,绿衣在外头守着。”
连翘只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什么珍贵的人物,绿衣动作轻柔却一点也不含糊,稚气的面孔还很青涩,连翘恍惚着想她大概同阿九差不多的年纪。一向侍候少爷太太,今次猛的被别人侍候,连翘回想了一番,颓然的连受宠若惊这般的心情都提不起来,心底暗自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场黄粱之梦。
绿衣守了一会儿,见她睡熟了过去,这才从袖中掏出李睿方才给她的玉佩,轻手轻脚地替床榻上的少女挂在白皙的脖颈上。
李睿拐过雨廊,揉了揉眉心,对着日上三竿的蔚蔚青天长长舒了一口气。庭院深深,王府内曲径通幽,一派江南之色,好似水墨浸染过一般。默默看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景色半晌,李睿站的一动不动,仿佛要羽化登仙。
“世子。”身后男子恭敬的抱拳,脚下落地无声。
李睿轻应了一声,转头。
“那位姑娘似乎有赎身的念头。”
“赎身?”
“是。姑娘虽然鲜少出府,但有人曾经瞧见姑娘去当铺询问,典人说听姑娘的意思是想赎身。”
“嗯。”
“还有,那位姑娘的弟弟昨日去了木樨军营,不过被守卫发现赶了出来。”
李睿眼光一瞬,朝男子摆了摆手,嘴角慢慢卷起旖ni的笑。
花飞花落花满天,清风掠过,旖ni的叫人心醉。连翘自问不是那些伤春悲秋的闺房小姐,没得葬花埋香的闲情雅致,可对着眼前的瑰丽景色也不免赞叹一番。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蝶化庄生,还是庄生化蝶。
连翘穿戴好衣衫,摸了摸左手背上被重新包扎过的粗糙感,望着窗外园子里开的正盛的一片花草,终是确定了自己并非是在梦中。她如今的的确确就在郑王府的地皮上,还一睡便是两日。
“连翘?怎么起来了?绿衣呢?”
连翘转头,见李睿蹙着眉,怕他回头训那小丫头,忙道:“绿衣说是去端汤药,刚刚才出去的。”
李睿见她答的匆忙,温和一笑。
面上一囧,连翘对着如此温和的笑微微有些不适。“世子,连翘叨扰多日,也该回去了。”
“怎么,绿衣照顾的不好?”
“不不!绿衣很好!”连翘咬了咬下唇道,“只是连翘是大少爷的丫鬟,这两日却偷懒在王府上……”
她其实是哀怨着的,自打大太太让她去翠微阁服侍大少爷的那一天开始,似乎霉运就一直死缠着她不放。明明做三少爷的丫鬟时就好好的,为何换了一个主子,她就如此不顺?
连翘是个守本分的丫鬟,不想攀高枝没了自尊,也不想趋炎附势满身奴性,平平凡凡的做一个普通人就很好。四喜说羡慕连翘能四处跑,殊不知,连翘暗自还羡慕四喜那悠闲的日子嘞。
“连翘,你难道不想赎身?”李睿看了低着头的少女一会儿,缓声问。
“自然是想的。”不由自主地开口,连翘听着自己沮丧的声音猛的一怔,愣愣地抬头,满眼诧异。她她她,方才说了什么!?
眉眼带笑,连翘瞅着李睿的模样,总算知晓了这温润如玉的真谛,一时仿佛春暖花开。心底一颤,连翘眼前竟莫名晃过大少爷那张清冷的面孔,想起那抹似有似无,却又真真实实的笑意。
“我可以替你赎身。”
天,果然是下红雨了吧。连翘如是想着,嘴上却很是镇定地说:“多谢世子美意,连翘没有学过什么大道理,只是无功不受禄,赎身一事并不想假借他人之手。”
李睿一愣,半晌无话。连翘心中忐忑,这样直白的拒绝,恐怕真的会让他下不来台。
“如此,便罢了。”似是一阵叹息,李睿见她眼神不定,安抚地笑了笑。“我让人准备一下送你去别庄,若是哪一天你改了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连翘郑重点头。
坐在软轿中,连翘蓦然的有些不安,轿子离别庄还有两条街的路程,连翘便执意下了轿。心里烦躁的很,念多少遍清心都没有用,好似蚂蚁啃噬一般痒痒的,却是抓不得挠不着。
耳边有几声寂寥的蝉鸣,夏日,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