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早膳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别庄外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略微侧了侧身,沈微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连翘几近以为他就要问出口门外的是谁,结果还是未曾听见有一声话语。
“连翘!”
稍稍有些嘶哑的语调带着微微的上翘,连翘转头一看,初升的日头暖暖的,沈端站定在门前青砖台阶上,轻轻喘着气。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套在身上,分明还是年少十分,却已然有了那些个偏偏公子的架势。他的眼底藏着满满的笑,却是如一泓清洌的泉,干净的让人赞叹。
一瞬的怔愣,连翘瞅着他眉眼带笑的模样,竟有种她从未离开过玫怡院的错觉。
“连翘,你随我出门。”蓦然的,沈微起身,走到门边略略瞧了一眼沈端,“既是来跟学的,今日便先看看账册,稍后我让齐海过来。”
沈端面色一沉,四喜在旁使劲扯了扯他的袖口。
“好,我知道了。”
连翘眨了眨眼,颇为诧异地盯着沈端,他何时变的如此好说话了?
“连翘。”沈微跨门而出,剑眉轻蹙。
连翘顿时收回飞驰已远的心思,小跑几步跟着迈过门槛,掠过沈端之时不忘于他一笑,但愿这位三少爷即便心情不好也不要与她一个丫头计较。
门房早已准备好了马车,连翘犹豫了片刻,踏着小凳摇晃着上车,放下车帘。
车内很是宽敞,沈微静静靠坐在一边,支着一条腿,垂着眼眸似在假寐。连翘抱着腿细细打量着周围,靛青的帘子,平铺在车板上的青花色衬布里夹了薄薄的碎棉,坐上去软软的,车轱辘的震动也比拉货的马车轻上许多。角落上堆叠着几个靠枕,有长有方,因是刚入夏不久,还没来得及套上密子席的面。车内很是干净,干净的连熏香的味道都未曾有,初夏的风暖暖的,马车颇有规律的摇晃催的连翘迷糊的几乎看见了周公。
“大少爷,到了。”一帘之隔,车把式紧了紧缰绳,高了高嗓子。
沈微掀开帘子一角看了看,又往正迷瞪瞪睁开双眸的少女身上扫了一圈,重又放下了车帘道:“先去布庄。”
车把式有些微的狐疑,手下还是操起了马鞭,车身一个后倾,一晃一晃的又往前走。
连翘此时却是彻底的醒了,有些不安地瞅了瞅沈微,见他并无什么不悦的神色才又稍稍放心了些。
车把式收了缰绳,连翘麻利地爬下马车,接过车把式递过来的小凳摆好,把沈微给迎了下来。
“大少爷!”金掌柜听着马车的声响,正想着又是一单不小的生意,自柜台后探了探身子一瞧,顿时一怔。
沈微淡淡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半步的连翘道:“替她准备一套男装。”
金掌柜心下奇怪大少爷今日怎的带了女眷前来,面上却依旧是守着生意人的笑朝他身后扫了一眼。“这位姑娘里边请。”
连翘有些转不过弯来,总觉得今日大少爷的行为着实诡异的紧。不料沈微见她半晌未动,金掌柜在一旁都快撑不住嘴角惯常的笑意了,清清淡淡的将她一瞧。猛的回神,连翘讪讪地笑了笑,忙的跟了满脸富态的掌柜而去。
内堂一整排的成衣,清一色都是上等的料子,青、白、灰、碧、米,连翘心下默默点头,倒都是些淡雅至极的颜色。大少爷本也不喜艳色,方才进门的时候见牌匾上墨色沉沉的沈记二字,想来也是承了大少爷的喜好吧。
“这位姑娘,再瞧瞧这些。”
连翘一转身,眼前便是江山一片红的壮丽。“这……”
绯红、绛红、紫红、苏锦、蜀锦,金掌柜臂弯里满满当当的悬的不留一丝空隙。
“掌柜的不必麻烦,这件便可。”连翘随手撩起一件淡色衣衫,未曾对视他闪着银子般光芒的一双眼睛,低了头走进里间。
麻利地换好一身男装,连翘上下看了看,觉得很是满意。虽说她未曾穿过男装,不过好在已经侍候少爷们多时,也不至于全然摸不着头脑。
“头发。”
蓦然的低语似的一声言语,连翘吓的脚步一僵,赫然抬头却见沈微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看她。张了张嘴,连翘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动手拆散发辫,结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连翘本不知沈微究竟为何要她换上一身男装,只是在那红的刺眼的彩蝶坊三个大字之下,才终于顿悟。青天白日的,彩蝶坊却是门庭若市,各家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摇着团扇揪着锦帕,笑靥盈盈。
京城勾栏谁家好,自是东门彩蝶坊。
连翘心中念着市井流言,看着彩蝶坊内隐隐透出的锦红色绸缎和绵长铺地的波斯红毯,不免有所震撼。
“哎呀,这不是贺兰公子么,您可是有几日没来了!”
鼻尖浓郁的脂粉香呛的连翘险些透不过气来,左手臂被人轻轻一勾,颇为丰腴的身材顺势粘了上来。挣了挣,竟是怎么也脱不开身。
“贺兰公子嫌着奴家了么,怎的今日如此不解风情?”绯纱女子娇嗔一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想必贺兰公子是急着见觅蝶吧,可惜她今日有贵客,不若便让奴家来陪公子。”
她左一句贺兰公子,右一句贺兰公子,连翘蹙了蹙眉,伸手掰开她勾着自己的手腕,退开两步道:“姑娘认错人了。”
女子怔愣了只一瞬便掩嘴笑了起来,满眼的戏谑。“贺兰公子如此矜持,奴家还真有些不认得您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微走了一会儿发现身边天草碧色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皱眉,原路返回时却见自己要找的人正被坊中女子堵在角落,不由得一阵无奈。
女子听得身后清冷的动静,堪堪回身,挑眉,语气倒是恭敬了一分。“沈大少爷,近日可安好?”
沈微伸手将人往自己身后一带,不予置否。
女子懒懒地摇了摇锦帕,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形长叹一口气。“没想到,沈大少爷竟是好的这一口,怕是蝶舞都未曾有过这般殊荣。”
“只可惜了觅蝶呀,她心心念念的贺兰公子居然是沈大少爷的相好。”一旁明黄纱衣的女子亦是摇了摇头,颇为感叹。
连翘一路走来,小心地跟着身前月白色人影的脚步,对方才被困一事颇为懊恼,心下却又奇怪她们口中的贺兰公子究竟是谁。
“大少爷,姑娘已在里面等着了。”
沈微推门而入,连翘再不懂得男女情事,也知晓如今该是回避的时候。没想沈微却是站在门边转头看她,这模样这架势,分明是要让她进去。连翘犹豫了又犹豫,沉吟了又沉吟,终究还是顶着翠衣女童审视的目光以颇为壮烈的姿态跨门而入。
“大少爷今日怎的还带了人来?这位……”
流莺似的嗓子极是好听,只是原先还带着笑意的语气方才说了一半便生生的顿了下来,连翘即便没有看她也知道那表情恐怕真的不怎么好。
“连翘,倒茶。”沈微自顾自地坐下,侧头吩咐了一声。
“是。”
蝶舞盯着她瞧了片刻,冲着沈微略微一个挑眉。“这位就是大少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丫鬟了吧,名字叫连翘么?”
大少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丫鬟。
连翘沏茶的手一僵,茶水险些洒了出来。心中默念冷静理智,连翘定了定心,稳稳地将茶杯端至沈微同那女子面前。
“真是乖巧的丫头,大少爷可真有福气。”
连翘肯定此时她的脸一定比上好的胭脂还要红上几分,退了一步,站在沈微身后。
“蝶舞,莫要打趣她。”沈微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蝶舞朗声一笑,连翘诧异地抬头,这女子就是京城出了名的花魁艺妓,秦蝶舞!
“连翘丫头,瞧瞧你们家大少爷,他这可是在埋怨我欺负你了呀。”
沈微似是叹息,蝶舞轻咳一声,朝门外唤了一声小翠,那门外翠衣女童便应门而入。
“小翠,带这位连翘姑娘去雨蝶轩歇息,不要叫客人打扰。”
“好的,姑娘。”
连翘默然瞧了眼沈微,见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跟着小翠出了门。不过,大少爷让她进屋子究竟是要做什么?难道只为了倒一杯茶?
门扉重又合上,蝶舞摸着杯沿沉默了片刻,戏谑地看向对面的俊秀男子。
“他们很像?”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方才进屋子,我还以为天要下红雨了,你居然同那个人一起来找我。”
沈微放下茶杯,心下了然。
秦蝶舞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迟疑片刻才道:“你……算了,郑王的信使已经到了王府,粮草官昨日也动身出了京城,想必就快了。”
沈微点了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弹支曲子吧。”
蝶舞笑了笑,转身取了琵琶问:“弹什么?”
“随意。”
秦蝶舞稍稍一想,十指便轻轻拨动了起来。
一曲十面埋伏,弹的绘声绘色,铿锵有力。
十面,埋伏。
连翘安分地待在雨蝶轩,四周静悄悄的,外头的那些纷争喧闹似乎与这里毫不相干,难以想象,这雨蝶轩竟也是在彩蝶坊里面的。闲极无聊地啃着糕点,随手翻着诸如三字经之类的藏书,一晃便是一个上午。
小翠扶着秦蝶舞站在门口,连翘已然在一旁等候,见是沈微出来,几步跟了上去。
秦蝶舞打着团扇轻轻一摇,方才她仔细瞧着了那个叫连翘的丫头,却一直未敢问出口。她认识沈微三年,他的手段性情如何她自是清楚的很,要她做这场戏倒是无关痛痒,只是,望那位大少爷日后别将自己的心折腾的一塌糊涂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