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是正午，全身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之下，耳边静得能听见知了的叫声。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但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因为能够感觉到，有个人坐在我的边上，他的手指正在玩弄我的头发，圈了松松了圈，乐此不疲。因为他的存在，阳光的味道也经久不散，这是段翼特有的味道，总能帮助我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确定他。
他说过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果然。
“咳咳！”我故意咳了咳，面前的人手一僵，“我有话对你说。”
我还记得昨晚临睡前，说过要告诉他‘我爱他’，这会是个咒语，紧紧缠绕住我俩，从此笑傲人间。
“什么话？”声音还是记忆中那么温柔的语调，可听着却有些陌生。
我慢慢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瞬间将我的笑意吞没——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眉眼柔和，笑容清朗，气质极佳，尤其一双眼睛，像是醉人的潮汐，一荡一荡地仿佛能把人湮没。
这是个会让任何女人见了都会心动的男人，可他却不是段翼。
而是令我绝望惊恐的源泉。
“你要对我说什么？”他浅笑着问我，那种温和善意让我有了开口的勇气。
“你，是谁？”我问的小心翼翼，生怕听到一点于我不利的消息，即使它一定会发生，我想这样的心态，或者能够减轻对我的打击。
“我？我是你哥哥啊，奈儿，你怎么了？”他笑着揉揉我的头，变得更加温柔。
“哥哥？我没有哥哥！”我侧过头，避开他的触碰。自从成浩的事情发生以来，我开始讨厌除了段翼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触碰。
“傻子，不是你哥哥，那你说我是谁。”我的刻意躲避，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尴尬，可是他却如此自然的收回手，依然笑望着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一向疼爱我的段翼怎么会忽然爽约，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带着他特有的味道，和如此相像的眼眸！
此时的我真得想尖叫出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错乱的让我措手不及，我的段翼哪里去了，他也把我丢弃了么？
别看，那些都是假的！我在心里尖叫。
闭上眼，紧紧地闭上眼，我克制自己的恐惧，让声音不是那么颤抖，“出去，出去！都出去！”
“奈儿……”
“别碰我！都出去，全部都出去，我要见的不是你们！”
“好好好，你别激动，小心伤口……”他连忙站起来，我闭着眼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一定很是慌乱。
接着，一阵整齐又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刚才眼角瞥见的床外的众多人鱼贯而出。离我最近的这个男人最后一个出去，离开的时候还在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奈儿，下人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他们就好了。乖，你不要生气，小心身体，好好休养吧。”
想是我还是闭着双眼，丝毫不理会他，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走了。
我静静地等着，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之后，才缓缓的睁开眼睛，再一次，很仔细的打量起了这间房子。
这不是我能够想象的任何一间房子，雕镂精致的木质门窗，很多薄如蝉翼的瓷瓶装饰，淡青色的纱帐，沉重的木质桌椅，还有梳妆台上，一面古老地铜镜。
这是哪里？
心跳像是擂鼓，‘嘭嘭’得敲击在我身上，我摸了摸身上得被子，滑得几乎抓不住，是丝绸质地的，上面的花纹是纯手工的，繁杂多样。我投下枕着的，方方正正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瓷枕。
这里的一切都华丽至极，可是这里的一切，又是古老的吓人。
这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二十一世纪了。这个想法一旦闪出，便像是藤蔓一下摄住我的心，紧紧的勒住，没有喘息的机会。
这是梦吧，或者，我应该等着段翼把我叫醒？抱着这样的一丝侥幸，我轻轻舒了口气，又重新躺好，打算睡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回归正轨了。
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向外稍微挪了挪，而后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让我措手不及的惊叫了出声。
“啊！”
那是我的腿，稍稍动上一下，就像被车碾过一趟似的。那里的神经像是在欢腾，一次次的跳跃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我一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眼前一黑，我的腿被纱布包着，上面血色斑驳——这又是怎么了？！
我的手轻轻覆上包裹腿伤的纱布，轻轻的按了几下，来了解究竟伤到了哪里。可真当我看到自己的双手时，我又控制不住的惊声大叫——这不是我的手，它比我的手更加白皙，更加纤细。明显是一双养尊处优之人的手，不知比我的手金贵了多少。
这里究竟是哪儿？我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这里不是我熟悉的环境，甚至还有一具我不熟悉的身体。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玄幻，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而一直陪我的段翼呢，你在哪儿！
“段翼！段翼！”
门被吱呀的一声打开，听在我耳里却仿佛和天籁一样。我惊喜的回过头，然而，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儿，焦急的跑了过来。
她跑来的速度很快，快到我跟前的时候都没有减速，我甚至以为她会这么撞上来，可是到了床边的那一刻，她却迅速的跪了下去。
她跪倒的时候面上没有任何的耻辱之色，毫无迟疑，落在地上的时候却又轻的听不见声响，显然对这个动作已经娴熟无比，“小姐，怎么了？”
“怎么是你！”我失望的看着她，“段翼呢，段翼呢！”
“什么段翼，小姐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她好脾气的回答，微低下眼眸，不和我的眼神对视。
“……”我的脑里顿时一个激灵，好像被人浇了冷水一下变得清醒。是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谁还认得段翼呢。他那么一个风华绝代的人，却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展露风采，像是一个天才被湮没，可悲可叹。
“我这是怎么了。”又将视线投回伤腿上，我问得轻轻地，“我以后，会不会成了瘸子？”
女孩子一怔，随即道：“小姐多虑了，您昏迷的期间，老爷已经请太医给您诊断过了。太医说您是骨折了，休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就会康复，不会成为瘸子的。”
“真的？”我半信半疑的看了她一眼，后者肯定的点点头，“那，我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小姐，您今年才十二岁，”她抿嘴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这样漂亮的手，再大就不好看了。”
“十二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那十年的青春呢，十年的光阴，十年的记忆呢！
“小姐，小姐……”她轻轻又略带焦急的看着我，“您这是怎么了？”
“出去。”
“小姐？”
“滚！”
小丫鬟受惊的一哆嗦，利索的爬起来，胆怯的瞄了一眼我，慌不择路的跑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眼眶里孕育了很久的温热液体，终于也控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我又究竟是谁！段翼，你把我带到这里，自己又去了哪儿？你不打算要我了么，怎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眼泪真的像是自来水，那么源源不断的向下淌，我怎么止都止不住，似乎要生生的哭干一辈子的眼泪。渐渐的，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终于，敌不过越来越重的困意，歪倒在了枕边。
这是一个惨白的空间，没有阳光，没有空气，只有一片白。这样全世界的白，很容易让人产生压力，我有些胆怯的退了退，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习惯性开口，“段翼。”
“我在。”
我忽然吐出一口气，“你在真好！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也不见了，我想去找你，却发现那不是我的身体，而是个伤了腿的小姑娘。”
“……”
他一下变得沉默，让我的心也开始变得惴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
他的说辞很是牵强，但想来可能是有些事不能让我知道吧。毕竟自己没有权利要求他在我面前毫无保留，虽然失落，但我还是极力掩饰。
“噢……”扫视周围，有些白色的薄雾，看不清远处，也看不见他，“对了，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我在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再来找你。”
“段翼，别骗我。”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是微微有些失望和恐惧，“这世界上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们之间竟然也会有谎言了么？”
“对不起，乔乔。”
“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这儿？我诧异的望了望左右，什么都没有，只是已变得浓的看不见的雾。不知为何，我能够轻易的感觉出四周的变化，随着武器的家中，仿佛有无数种情绪在向我逐步逼近。
它们有绝望的、喜悦的、愤怒的、悲伤的……这些感情把我压得喘不上气来，似乎随着它们的步步逼近，那些感情就都全部压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也开始变得绝望、变得喜悦、变得愤怒、变得悲伤，我开始四处乱逛，想找到一个发泄口，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
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变作了我爱的，我要守护的人和物，我无法把痛苦全部都抛给它们，只能够默默的承担，我就那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最终累倒在了地上。
“乔乔，你还好么？”段翼的声音听得有些犹豫。
“嗯……”眼睛一阵刺痛，冷汗竟然流到了里面，我擦了擦，“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想见我么？”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又道，“我正在出来见你。”
“你说什么……”难道说，这些雾气就是段翼么？
“你想得没错，如今的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见你。”他叹了口气，“只有你经历那样的痛苦之后，才能够见到我。”
“为什么？”是不是因果报应，“我原先，是不是就令你这般的痛苦？”
“乔乔，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饴。”他淡淡的接口，若不是刚才的那番体会，我根本不会知道，他淡然的面孔下，竟然是那样一个被我伤的，千疮百孔的心。
“就这样吧，乔乔，能够听见我说话就好了，何必非要见面呢。”
“可是我想见你，段翼。”我看着那些浓浓的雾，伸出手去触摸，可是一碰到，那些雾便散开了，“你知道的，我想和你在一起，为此，在所不惜。”
“那样太痛苦了，你受不了的。”他仍然拒绝，原因却还是因为我。
“我亦甘之如饴。”
“……好吧。”
那种痛苦又开始朝我逼近，像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厉鬼，带着不同的情绪，想要引起我的共鸣，拉我入地狱。我紧紧按住自己心脏处，大口喘息，却饱含期待的忍受着。既然我的段翼能够为我做到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退缩？从来我都是躲在他背后，任他为我牺牲为我苦，如今，我亦可以为了他牺牲所有。一切只为了，当面对他说一句——我爱你。
雾气艰难凝集，缓缓的显出一个身体，然后是四肢，头颅，发丝。它们像是被隔了一层纱幔般朦胧，只是一个轮廓，却承载了我所有的期盼。
一只勉强可以称为手的东西伸过来，没有五指，平平的拂在我的脸颊，缓缓摩挲，像是想将我分成一厘一厘，刻入心骨。我闭着眼任他抚摸，似乎这一刻那些痛苦都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和我温存的段翼。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重，四处的白雾都聚拢在我面前，慢慢勾勒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我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和往常一样温柔、坚定，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终于笑了。
“段翼，我有话对你说。一直想对你说。”
“嗯。”
“我也爱你。”
段翼顿了顿，忽然朝我俏皮的眨了眨眼，“我知道。”
我一怔，还未从段翼那反常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唇上一片温凉，他已然吻了上来。口舌相交，我的身体瘫软，全部依靠在他身上，心跳声好像就在耳边，一下下让我身体都开始战栗。
深深陶醉其中的我，并未发现周围的异常。因为没有睁眼所以没有看见段翼眼底的哀伤，因为没有睁眼，没有发现眼前的雾气开始慢慢转淡。
等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为时已晚。原本已经凝聚成形的段翼被我的手臂轻易穿过，我想再次拉住他的手，却再也握不住手心的温度。
我惊恐地看着他，却发现他挂着那种超脱淡然的微笑，“乔乔，这都是天意，别白费力气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段翼，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啊！你别消失，你别走，好不好，求求你了，别走别走！”
“乔乔，我们……接受事实吧。”
“事实，什么事实？不，你不要走！我可以忍受的，你出来，那种痛苦其实一点也伤不到我，你再出来，别离开我。”
“对不起，乔乔，是我瞒了你。”他歉意的看着我，虽然离我咫尺，却真得远隔天涯，“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虽然只是几分钟的相聚，可是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以后呢，我想要见你怎么办？”雾气真得越来越淡，我甚至连他的样子都已看不清。
“以后多想想我就好了，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为什么只能想，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也触碰不到他，阳光的味道都在消弭，任何的尝试都是徒劳。
“……”他沉默地看着我，最终努了努嘴，“乔乔，我爱你。”
然后，他再一次凑上来，停在我面前，很小很小的距离。他好像是在等我，等我主动靠近他。把唇凑了上去，即使贴合在一处，我也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们两个，再也没法子在一起。
雾气终于散去了，我的段翼，也一起消失了。
“我，我也爱你……”
然后，我就想起了段翼眨眼说‘我知道’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快乐，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世间再也没有风华绝代的段翼了，他只能活在我的回忆里，一天天等着我去追忆。而我的笑傲人间，终于也成了一个人的茕茕孑立。
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所以想方设法的创造一个美好的开始，能让我们在垂垂老矣的时候，可以笑看往事。然而，今后那条道路上，再也没有你的庇佑，荆棘满路，我终究踽踽独行。
“老天，你又玩儿我！”
万里长江东逝水，千古情愁令人羡，举杯邀月三人饮，快意人生任风流。
羊肠道，序三秋，红叶满天，刻三生誓言。却怎奈老天，只见人面消愁。（原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