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靠近她！”
“快把小闵带过来！”不远处的女人推搡着身边的男人，“她是个神经病，你怎么这样大意，让小闵靠近她，弄伤了怎么办！”
世界里乱哄哄的，我看了看不远处一直盯着自己的父母，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是面无表情的。他们所说的小闵是我弟弟，同父同母，亲生兄弟。
他才七八岁的年纪，比我小上了至少十二三岁，我并不确定和他究竟差了多少年岁，一来是才相识不过四五天，二来，对这么一个明显是顶替我的兄弟，我实在起不了什么关心的心思。
他叫乔闵，是个长得还算清秀讨喜的孩子，一双眼睛格外的有神，喜欢瞪大眼睛看着别人。也许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好孩子，可是我却知道，那只是表象，谁都没有我清楚他恶劣的本质，比同龄孩子淘气体现的更加恶劣。
他虽然年纪很小，但很早熟，小小年纪已经明白了很多社会上的错综复杂。我的归来，让他明显感觉到威胁，他时时刻刻不再竭尽所能把我赶走。
就像现在，那面我们的父母在小心翼翼的观望，生怕我一个发疯把他弄伤。而他们担忧的孩子，却在我面前，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扬起趾高气昂的笑容，一句句戳着我的伤口。
“你失恋了？”他笑嘻嘻的问我，“姐姐，他为什么甩了你？”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不是他发现你是个神经病，所以害怕逃走了？”
是的，是这样的。
“姐姐，你真可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我窝在墙角蜷缩着，正好微微仰视他，“你看，爸爸妈妈嫌你丢他们的脸不要你，亲戚朋友害怕你伤害他们也不认你，好不容易交了一个男朋友，到头儿来还是让你给吓跑了。亲情、友情、爱情一个不落，你都没有，就连精神病院都不愿意继续养你。”
他仅仅这么几句话，就把我这些年所有的一切都概括了。如果主角不是我，我一定会可怜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悲惨的一生；而现在，他的话却像刀，一下下的插在我心口上。
我痛恨这个孩子，他不仅享受了我应该享有的一切，却还在一边肆意的嘲笑我，“姐姐，他们说你有妄想症，是真的么？”
“……”
“你是不是妄想出了一个人？你平时总是和空气说话，像个疯子一样，是不是你男朋友看到了你这样，才被你捉奸在床的？”
“……捉奸在床？”我终于觉察出不对，抬起头看他，颈椎因为长时间的僵直，一阵阵的酸痛，“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的事情像是噩梦，又像是现实给我的一个大大耳光，愤怒恐惧的同时，我羞愧的不想让第四个人知道——我再一次被人抛弃了。
乔闵嘿嘿笑起来，嘴角微微的勾起，样子颇为得意。他的脸背着阳光，阴影投下让他的表情不甚清晰，“我当然会知道了，因为还是我告诉成浩哥哥，你昨天有事出去，今天才会回来的呢！”
身子一下变得更加酸痛了，我张了张嘴，嗓子像是被磨砂纸划过来一样，又咯又辣又疼，“是你？”
“当然，我再告诉你啊，你知道那个姐姐是谁么？”他把脸凑近，连声奸笑，“就是隔壁刘叔叔的侄女儿，和我关系很好啊，爸爸妈妈也很喜欢她！”
胸腔里那股逐渐膨胀的，几乎要将我撑爆的情绪，让我感觉到窒息，气息也渐渐地沉重。乔闵还在耳边不停的笑，刺耳尖锐，让我想要发狂。
“我今天放学的时候，正好路过成浩哥哥家。你哭丧着脸跑下来，很快就不见了。姐姐，你是不是被成浩哥哥抛弃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呢，姐姐你经常被抛弃，一定很了解吧！”
手不受控制的扬起来，挥出去的那一瞬，仿佛全身那种喧嚣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像洪水一样汹涌的泄出。那一声响亮的真实的耳光，竟让我产生一种变态的快感。
乔闵被我打得连连向后面趔趄几步，最终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他好像不相信我在这种境地还敢动手打他，瞪着大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我，然后放声大哭。
外屋的乔圳宇夫妇一声惊呼，两个人再也不像方才那样畏首畏尾，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乔闵揽进怀里。
吴灵此时比我更像一个疯子，双眼充血，红得可怖。她好像再也不害怕，再也不避我如蛇蝎，这么多天首次距我极近，乔圳宇护在她身边，以防她受伤。
乔闵在他们的保护下哭的愈发伤心，他每每哭得声嘶力竭一分，他们夫妻俩看我的眼神便多一分恨意。
看着这种赤裸裸，竟然让他们不再费心去遮掩的厌恶情绪，我本已迟钝久了的心又开始微痛——这种感情本不该存在于我们之间，八年之前，那个在她怀中寻求庇护的孩子，本该是我！可是如今，她却在怀抱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把我狠狠推到一边。用对一个替代品的爱，在我们之间划过条巨大的鸿沟。
万般的不甘又如何，我只能硬生生的挤出一抹笑来，纵然很苦，但我仍然要笑。这是段翼告诉我的——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你，你也一定要记得微笑，因为我会陪在你身边。
可是侧头回望，他已不在了。
段翼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再为我着想，甚至我觉得，他的世界里，我是唯一，我是中心。
被乔圳宇他们扔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便一直陪在我身边。纵然八年来周围没有一个正常人，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孤单过。多少年的相依为命，我以为我们早已成为了一个整体。可如今再次面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我的那些丑陋的欲望竟生生的将我们拆分成两半。
曾经形影不离，可如今回首，我却在也找不到那个随时伴我左右的段翼。其实，他的刻意回避我是明白的，甚至明白他回避的原因——不过是为了成全我，因为我想和成浩在一起。
我并不爱成浩，却仍然选择和他在一起，能和一个正常人在一起，是我一直奢望的事。为此，我甚至背弃了相依为命的段翼。我一直觉得是因为我太孤独，可是现在想起来，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理由，反而更加像是借口，想方设法的证明自己无罪。
为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我究竟背弃了多少，段翼、对我最好的段翼！我对不起他！
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怨恨，我竟生生笑得乔圳宇他们集体后退了几步。他们还是面带厌恶，却在眼神中微露恐惧，我的笑一定很狰狞。
母爱想必是吴灵的力量，她指着我的鼻子，尖声怒骂，“你这个神经病，怎么敢对我儿子动手。他是你弟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呵呵笑出声，我发誓我是真的发自真心的笑，“我弟弟？他不是你儿子么，怎么成我弟弟了？……还是，你承认我是你女儿了？”
吴灵面带鄙夷，狠狠一啐，“我们家没有这么丢脸的女儿！”
“神经病怎么丢脸了？哪家能有个女儿是个神经病，独你一家，你该骄傲！”
“你闭嘴！”吴灵仿佛发疯似的堵住耳朵，“你不是我女儿！我只有小闵一个宝贝儿子！你敢伤我的孩子，我跟你没完！”
“没完，怎么没完！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记得神经病杀人不犯法，小心我半夜把他宰了！”坐着显不出我的气势，扶着墙角站起来，僵硬的关节‘喀喀’作响，在此时更添一份狰狞。
“你敢！”恶语吓到了这个向来如金丝雀一样高雅的女人，她猛地把乔闵紧紧抱住，向门外猛退，“你敢伤了他，我就杀了你！”
“你看我敢不敢！”我抓住床边一把水果刀，一步步向他们逼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乔圳宇忽然动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又快又很，力气也奇大，手腕就都要被他捏碎。刀握不住而掉在地上，他才甩开了我的手。那样的姿势神态，几乎像是在甩一见黏手的垃圾。
我站不稳，一下扑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方才肋骨正巧撞在床角上，那里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乔圳宇走到我跟前，眼前是一双纤尘不染的黑亮皮鞋。我不合时宜的轻笑，果然是我记忆中的爸爸——不管身处何地，不论此刻何时，也总是严谨的让人心生敬畏。
慢慢抬起头，我看着高高在上的他，感觉微微有些模糊。自己也不清楚是瞬间的感情脆弱还是疼得不能自已。只是略微有些恍然，仿佛在他的臂弯之处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那是幼时的我，搂着他的脖子，笑得正开心。
肋骨那里愈加疼了，我的泪终于掉了下去。吴灵对我那么恶劣，我尚且可与之争锋。可是乔振宇，我的爸爸，我真的不敢。因为多少年前，便一直是他，用沉默的爱呼我长大。那种爱代表着深沉，以及让我没法形容，却占据心扉的感情。他在我心里始终像座山，纵然这种形容已经被用烂了，可是真的，成熟、稳重，他有着吴灵不能代替的位置。
之后那些年，我想了很久终于知道了他在我心中与众不同的原因——兴许就是那个终于严肃的他，曾在我幼年毫无吝啬的微笑吧。
如今的我，在心底最深处带着乞望，奢求他能拉起我，或者如何承认我的存在。这一切一切的希翼，是我用八年时间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勇气。然而，他那冰冷的眼神与一声恶毒的“畜生”，生生将我打入万劫不复。
我看着他的肩膀处，那个笑容灿烂的孩子，像个被打散的拼图，支离破碎。
毫无留恋的转身，他的那种蔑视，丝毫不介意将后背露给我，根本不担心我能够伤到他们。乔圳宇就那么镇定的，搂着他的妻子孩子，淡出我的视线。
门被他重重拉上，然后就听见落锁的声音。我心里一惊，他们是想把我锁在里面，永远不见天日么？但随后，马上便释然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什么再重要了。
颓然的坐在地上，我甚至懒得在去擦拭脸上的眼泪，手边是刚才掉下来的水果刀。我拾起来，来来回回的翻看了好久，忽然笑出来了。
这把水果刀，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利器，堂而皇之的在我进来的第一天就放在床上，整个房间最醒目的位置。除此之外，我还在抽屉里找出了很多的安眠药，还有一根结实的绳子。这都是他们为我准备的，希望我能够大发慈悲可以让他们就此摆脱。
我现在除了笑，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表情才是正常的。手里的刀虚空放在手腕上，来来回回的比划着怎么划开自己的脉搏，玩儿了一会儿，我看着紧闭着的大门，狠狠的一甩胳膊。
“咄！”锋利的刀插入木门里，尾端还因为余力颤了一会儿，“妈的！”
想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恶心你们，恶心你们一辈子！你们越是不想承认有个神经病院出来的女儿，我便越是要搞得人尽皆知，你们要面子，我让你们丢人丢到姥姥家！
“乔乔，冷静些。”肩上忽然出现一只手，一种阳光的味道萦绕鼻端，我终于感觉到浑身的冷意，“对不起，我来得晚了。”
刚刚我明明还有力气的，可是段翼一出现，我全身都泛着一种酸痛苦楚，一切都不想再顾及，只想躲在他的身后，安然地享受，让他去替我遮风挡雨。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他对我的一切好，可是现在，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可耻。我在肆意的伤害了他之后，又怎么能安然的享受他的温柔？
“一切都会过去的。对不起，我没一直陪在你身边。”他长臂一伸，便把我揽进怀里，用浑圆光洁的下巴磨蹭我额头。
这种熟悉至极的亲昵方式，让我心酸的几乎落泪，心更是被毁就淹没，“段翼，对不起。”
对不起，我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轻易的将你舍弃。如今，在外遍体鳞伤，又来寻求你的庇护。这样的我，不配你来保护。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用来推开他，“让我静一静吧。”
一天。
“乔乔……”
两天。
“乔乔。”
三天。
“乔乔！”
“段翼……”经久不开口，嗓子几乎承受不住一丁点儿的震动。我难忍的才一皱眉，面前已多了一杯清水。他正又恼怒又心疼的蹲在我面前。
“先喝水，有什么待会儿再说。”
我顺从的接过水杯，先轻抿几口，待喉咙湿润后，才一饮而尽。很少听见段翼这么强硬的说话，从前不管我做了多少恶劣的事，他始终用轻柔的语气与我言谈。这样骤然的强势，竟让我感觉有些陌生，以及无所适从。
“段翼，我受不了了，我想离开这里。”转着手中的水杯，声音好似低的听不见。
“离开？去哪儿？”段翼轻轻反问，语气很平静，好像一早便已料到。
“去哪里都好，我只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一辈子。”
“真的？你愿意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你最怕孤独了，别做这么轻率的决定。”
“不会的。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也许是八年的时间已经太久，我不知不觉间早就习惯了那儿的情景。如今在这里的几天，对我来说像是几辈子，我太累了。我想离开，只和你。”
“好。那我们去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他终于轻轻笑了，像是瞬间放出光芒的太阳，耀伤我的眼，“你睡吧，休息一下，等醒来后，就是我们自己的世界。”
他的话一处，我便真的感觉到困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段翼，你说，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你么？”
“会的。不是说好去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么。睡吧，乔乔，记得我爱你。”他重新把我揽进怀里，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我开心的笑了，极想回他一句‘我也爱你’，可沉重的困意让我如何都开不了口。我略微遗憾，但更多的是安然与期待。我想这句话或许可以留到醒来那一刻，以它作为一个美好的开端，伴我共度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