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本就不适宜外出,而我们在外面整整混沌了一整天,大少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底子厚,倒没什么事儿。可我就不成了,本身体质就娇弱,且自打进了张府就没怎么出过门儿,经了这一天的风吹雪冻,回来当晚就烧起来了。别说伺候大少爷了,我自己连炕都爬不起来。老夫人见状,立马命人将我抬到前面偏院儿,又和紫珊碧桃住一屋了。
请了吴郎中过来诊治,虽然烧得厉害,但并无大碍,不至于传染别人,老夫人这才放了心,吩咐碧桃照顾我的起居。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的,碧桃说我烧了三天三夜,整日迷迷糊糊地昏睡,喝了吴大夫配的汤药,第四天头上才渐渐退下烧来。
刘妈前脚后脚的偷空儿就跑来看我,生怕我有个什么闪失,看到我烧退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到肚里。
“吴大夫不是说我没大碍吗,您怎的还不放心?”看到刘妈的焦灼,我从心底涌起真挚的感动。
“你这闺女,烧得直说胡话,刘妈心窝子都疼,能不急吗?”刘妈一边用小勺一点点的喂我喝水,一边说道。
“我这不是好起来了麽,人食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儿。”我虽说的轻巧,但三天三夜的高烧不退,没死我也退了层皮,我虚弱的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都这样了,还死鸭子嘴硬?!省省力气别说了。”碧桃端过一碗小米粥。
“谢谢碧桃姐,等我、等我好了……”
“等你好了再说话,现在闭嘴,乖乖的休息。”大少爷说着一脚已经迈进了门槛。
“大少爷,大少爷,这屋不是您来的地儿,您快回去吧。”碧桃一边说一边急急的趋前拦住大少爷。
“我来给默芃送碗生姜苏叶粥,祛寒补气,可以好的快些。”大少爷说着,递过手中的食篮。
“可是这屋里都是瘴气病气,污了大少爷您的贵体,叫奴婢怎生给老夫人交代?”碧桃急的就差一把掌把大少爷推出去了。
至于吗?我不过是受凉感冒,又不传染,当我瘟疫呢?
“默芃生病也有我一半的责任,我心里着实的不落忍。”大少爷一边说着一边侧身想越过身前横拦着的碧桃。
扑通,碧桃拽着大少爷的衣襟就跪了下来,“大少爷,您就饶过奴婢吧,您若真要有什么闪失,不只奴婢一人,默芃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禁皱眉,怎么了这是?
“是啊,大少爷,您还是请回吧,默芃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个去回了您。”刘妈在一旁也劝道。
大少爷无奈的看看我,弯弯的眉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好吧。默芃,你好好养着,我走了。”说完他扭身跨出门槛,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我的病不是不传染吗?为什么不让大少爷进来?”我疑惑的问碧桃。
“我们是下人,命贱,怎敢与主子同日而语?老夫人对你已是格外开恩,没将你送到乡下别院,反而请了吴郎中给你看病,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儿。”碧桃取出粥碗,苏叶清鲜的香气扑鼻而来。“来,张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大少爷求了老夫人才如此的。不过老夫人也禁了大少爷的足,不许他靠近你,直至你病好。”
哦,原来如此。不管这人你表面看着多好,不管这人你瞅着多么亲切,但是上与下,尊贵与卑微,永远是两个不同的阶级。我是在这样的虚像里浸淫的太久,竟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份,奴才就是奴才,不是一点点纵容,一两句赞扬的话,就可以和主子站在同一个台阶上。我失神的望着碧桃送至嘴边的生姜苏叶粥,苏叶的香气不再缭绕,因为吃的人食之无味。
“默芃?闺女?这又是怎么啦?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刘妈轻轻抚弄着我已长过肩部的发丝。
“哦,没事儿,”我突然虚弱的一句话都不想说,“谢谢碧桃姐,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你好好睡会儿,我去前面看看。碧桃,默芃就交给你了,好生照应着。”
刘妈走了,碧桃去收拾碗筷,我侧转身,任眼泪静静的流淌。老夫人不是我的姥姥,大少爷也不是我的堂哥表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把他们当成了亲人。我们之间有着太深的沟壑,不是老夫人的错也不是大少爷的错,高与低,贵与贱,都是这个时代造就的,怨不得任何人,我只能认命不是吗?就像碧桃、画屏,心甘情愿的守好奴才的本分。然而我那默芃骨子里的那份不屈与叛逆,真的就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服从老天的安排,永远的寄人篱下,卑微的做一辈子的奴才?我会吗?
这一场大病使我刚刚丰盈圆润起来的身躯,又一下子变成了麻杆儿,我清秀的面庞愈发凸显的我的眼睛大而深陷。看着我黄而清瘦的脸颊,老夫人总疑似我还有其他的病症,于是遣我专司洗衣,不可以接触主子和厨房的事物。
天寒地冻,一双手却不得不整日泡在冰冷的水中,大病初愈,本就体虚的我,愈发显得赢弱不堪。刘妈看在眼里,心疼的不行,可是也无计可施。年关将近,张府的仆人本就不多,各忙各的都快把脚丫子伸出来当手用了,哪儿还抽调的出人手帮我?看着虚汗淋漓的我,刘妈的嘴唇蠕动了几回,最后终是憋不住了,于是说道:“闺女,刘妈跟你商量点儿事。”
我不敢停下,本就没劲儿洗得很慢,哪儿还敢怠工?我点头,示意刘妈继续。
“这事儿本打算过了年儿再跟你提的,那时你不就长了一岁,虚龄十六了麽。”
我抬眼疑惑的看了看刘妈,这事儿跟年龄有关?
“但眼下这情景,看着你这么辛苦,刘妈实在是不能不说了。”
“说吧,刘妈,我听着呢。”我的声音虚弱空洞。
“你现在是举目无亲,老夫人虽然对你不薄,但在这里你毕竟不过是个下人,还是要随时听主子的差遣。而你的身子又弱,哪里经得住这么繁重的体力活。”
说了N久,刘妈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本就迷迷糊糊的我,这会儿头都大了。
“我家虎子长你三岁,过了年虚龄就十九了,你若愿意,做了虎子媳妇,咱现在就去回了老夫人,再不用在这里受苦受累,凭着刘妈和虎子两双手,还养活不了你麽?”
说了半天,却是刚刚切入正题,“可是刘妈,我年龄还小,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凭白的给你和虎子哥添累赘,我怎么能那么做呢?!”
“傻丫头,刘妈打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你只要进了咱刘家的门,什么都不做,刘妈供着你当画儿看都乐意!”
“可我……”我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要在现代,保不齐还在妈怀里撒娇呢。可在这儿,为了生存,我却不得不面对面的和人讨论我的婚姻嫁娶。在现代,虚活了二十三年,却未遇到一个我爱的爱我的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如今千载难逢的从新获得了一回青春,又进驻在这样一个貌美如玉,丽质清纯的花样女孩儿身体里,我怎能甘心就如此轻率的走进婚姻的殿堂。
“还可是什么呀,闺女,你现在的身子这么虚,再做下去,恐怕连小命都得搭进去!干完了手头这点儿就别洗了,今儿晚上我就带你去回了老夫人,明儿你就回咱家养着,再不出来受这苦了。”刘妈边说边起身,“我头里还忙着呢,晚上得空我来找你,等着我啊闺女。”
刘妈匆忙的走了,我愣怔了半天,就这么把自己嫁掉吗?可若不嫁,再做下去,我还能挺住麽?我的脑子浑浑噩噩象团乱麻揪扯的头痛欲裂。
强忍着熬到了收工,迷迷蒙蒙的被刘妈牵着去拜见老夫人。我头晕目眩,虚弱的只想找个地儿好好睡一觉。我无力诉说,因而寂静清冷的夜晚只听的刘妈一人在那里言辞切切的恳请与感谢。
进来的时候,迷蒙中似乎看到了画屏的身影,就在刘妈与老夫人说话的当儿,画屏悄声的溜了出去。
看到我憔悴虚弱至斯,老夫人不禁埋怨道:“这丫头,身体没好利落还强撑着,不会找人回了我,这要出点子差池,我还不得烙下个恶主子的名声?!”
老夫人一脸的不乐意,我是下人,主子吩咐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我哪有权利有资格跟主子力争。经一事长一智,我再不是从前自以为是的我,我是奴才,命贱,就算累死,又有谁会真的在意?!
“奶奶,奶奶~~”大少爷人未到声先至。
老夫人皱了皱眉头,“怎么了若霭,什么事儿火急火燎的?”
“奶奶,你答应了默芃的婚事?”大少爷急切而焦灼的问询老夫人。
“嗯,默芃这阵儿身子弱,刘妈一会儿就把她带回去调养,有刘妈和虎子照应着,我也就放心了。”
“不行,奶奶,默芃生病是因为我把她带出去冻着的,如今病后体虚也应该在府里调养好了才是,若因这事儿出了什么闪失,到好像是我们府里不近人情故意推了出去,所以奶奶,您万万不可就这么让刘妈把默芃带走!”大少爷说得头头是道,老夫人若不答应,倒显得不够仁心厚德了。
“老夫人,您对默芃的大恩大德,老奴看在眼里,默芃也明白在心,我们又怎么可能怨怼您呢?是不是默芃?”刘妈说着,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机械的点头,“嗯、嗯。”我只想赶快结束这里的一切,睡觉,我要睡觉,我的头仿若炸裂一般的痛。
“可是还是不行,奶奶,就是走,默芃也要做完她该做的事才行。”大少爷又阻拦道。
“不就是洗那些衣服吗?明儿不行让刘妈出去找个临时的帮佣,默芃都要做新媳妇了,总要让她调养好了身子骨才行。”老夫人不解,大少爷什么时候对一个下人要求的如此苛刻。
“不是这个,奶奶,是我答应了宫里的阿哥门,要将默芃唱的几首词的乐谱写出来,默芃要是走了,我如何能写又如何向阿哥们交代?欺蒙皇子,这个罪名叫孙儿如何担待的起?”抬出皇权,这种事儿谁还敢再说个不字?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老夫人脸色立时挂了下来。
“默芃这一阵儿不是身体有恙,您吩咐孙儿不得与她密切接触麽?本想等她好些再说,可哪知你又应承了准她出府同虎子结婚……”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办事越不似从前稳妥。”老夫人满脸的不悦,“刘妈,你也都听见了,这默芃呢,暂时还让她留在府里。等若霭把他那什么谱啊词啊的写好喽,默芃也调养的差不多了,你再将她接出去与虎子完婚也不迟。”
“老奴一切听你吩咐,只是默芃这身子……”刘妈即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还是不得不依着老夫人的意思说。
“奶奶,”大少爷复又插嘴道:“默芃既是高烧已退,不过是身子还有些虚弱而已,并无大碍,不若我直接带她回去,有小六子照应,等她稍有精神的时候,我也好尽早的把余下未完成的词谱写好,以便尽快的交予阿哥们,您看怎样?”
“这~~~可默芃的脸色又黄又白,万一……”老夫人依旧担心怕我有别的病,她的孙子的身体才是最最重要最最至高无上的,而我是下人,是下面的人,与上面的人相比,我的好与坏,死与活,又算得了什么呢?!
“吴郎中不是已经复诊过,说并无大碍了麽?您若不放心,明儿个再叫吴郎中过来瞧瞧。”大少爷说着,上前已拽住了我的衣袖,“死丫头,你若想嫁人就直回了老祖母,犯得上装病办假的做样子麽?害得老祖母还得为你的身子担心,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大少爷,您可别冤了默芃,她确是还虚着,您要有气就拿老奴撒,千万别……”刘妈吓得就差给大少爷跪下了。
“刘妈,默芃现在还是张家的奴才,我要怎么处置她,还得征得你的同意麽?”大少爷话说的掷地有声,刘妈哪儿还敢再说一个不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少爷把晕晕乎乎的我扯出了老夫人的厅堂。
从始至终,我不想说话不愿说话,任由他们争来夺去,任意宰割。我知道,无论是做虎子的媳妇,还是在张府做奴才,我的生活都不会有本质的区别,我都要隶属于某人或是某个主子,我不可能拥有自主的权利。因而,我还有什么必要费心费力同他们抗争?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我更是无心亦无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