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姗姗而来。
天空中泛着惨淡的星光，窗外树梢的叶子晨风吹得唰唰的作响，像是一群春蚕噬食似的。蒋小溪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对着寝室里的穿衣镜左顾右看，被自己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早就打扮起来了？”史淇雨从被窝了探出来个脑袋，睡眼惺忪地问。
陈娅也吃吃笑道：“对呀，今天要去后海的呀！”
蒋小溪脸蹭的红了。她慌张搪塞一声，就躲进了洗手间。把龙头的水开到最大，任由哗啦啦的响着，耳朵却竖起，仔细听着门外三个女生悄声耳语指指点点的嬉笑声。
忽然乔灿哼的冷笑一声，“真是鸡鸭多的地方屎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多！你们俩话说的差不多了，也该起床了吧？”乔灿性格和善开朗，可沉下脸时，也有带着几分威严。平时她就看不惯陈娅和史琪叽叽喳喳嚼舌头的样子，什么文学班班花在外跟人同居，对外汉语班某某父亲是某某地方领导，某男老师偏爱某某女生，之类云云。
陈娅和史琪雨互相吐吐舌头，噤声不语，拉上被子，闷头又睡。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乔且行打寝室电话，说他已到楼下。几个女孩子才慌张忙碌着收拾起来，出门时，乔灿故意向前挽着蒋小溪的胳膊，“小溪，我们走吧！”
蒋小溪站在穿衣镜前，不经意间撇了一眼身后的陈娅。
陈娅正踮着脚尖，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是刚出土的千年文物，须得仔细考量似的。蒋小溪不由得一怔，目光黯淡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陈娅最近对她莫名的冷淡。终于，她还是推开乔灿的手，站在窗前，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窗帘的穗子，“对了！我刚想起来，我妈让我今天回家一趟，说有个老家的叔叔要来，我就不跟你去玩了。”
陈娅皱起眉头，忽然冷冷一笑。
蒋小溪诧异地回过头，觉着陈娅眼底素凉寒气逼了过来，像是冬天的早晨嘴巴里呼出的一层一层白气，覆盖到她的脸上，凉飕飕的。
“那多可惜呀！”史淇雨正对着穿衣镜梳头发，轻轻浅笑。
“我也是刚想起来。”蒋小溪双手一摊，无奈地笑笑。她的眼睛撇到窗外，那棵浓密的法桐下停着乔且行的大切，如水的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流泻到车身，充满了力的线条，蒋小溪不由得想起丹城抗馆的那辆在朝鲜高地奔驰过的吉普车，嘴角嗫嚅道：“家里还有事——”
“这就不去了？我可没说你什么，不必这样此地无银吧？”陈娅尖尖的声音传来，像是锋利的指甲轻轻滑过一张白纸，颤巍巍的。
“陈娅！你没完了是吧？”乔灿回头吼了一句，揽起蒋小溪的手，“我们走！”
“瞧瞧。”陈娅鼻翼轻蔑的哼了一声，冷冷看着走到门口的两个人，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印花信纸来，“这可不是我偷看的，是你自己没藏好掖好，我碰巧捡着了。瞧你整天一副傲洁冰霜的样儿，我就看不爽。”
乔灿夺过一看，是安心如写给蒋小溪一封信。
信纸上有红笔划过地方是这样写的：“你这样也挺好的，还好没有跟我一样念军校，虽说等你毕业里可以让你司令员老爸给你随便安排个单位！可像我们学校在陕北大山里，哇塞！你都不知道有多苦。”
乔灿瞥了蒋小溪一眼，她脸色惨白如纸，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陈娅还不依不饶地说着：“成天冷着一张脸，我当你多优秀呢！还不知道你高考得了几分呢？你这个大学是怎么念得上，怕也得让人想想吧？”
蒋小溪猛地想起这些天，班上其他女生瞧见她时悄声耳语的样子，再想起自己高考前挑灯夜战的辛苦，泪水不由得沁出眼角，双肩微微颤抖着，“你简直欺人太甚——”
陈娅又道：“是我欺人太甚？！还是你们这些高干子弟不学无术？我欺人太甚——”
“陈娅！”史淇雨脸一窘，使劲拽了陈娅一把，低声道：“小溪和邵谦远又不是一类人？”
陈娅一愣，被拽紧胳膊肘用力一甩，瘦小的史淇雨像条抛物线似的被摔到墙边，脑袋“哐当”一声就撞到柜子上。
乔灿狠狠地瞪了陈娅一眼，“你疯了？”扶起被铁栏杆撞得发懵的史淇雨问：“撞疼了吧？”
史淇雨勉强笑了笑，摸着额头，“还好，还好。”
乔且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几个女孩：“你们这是在排话剧呢？这么热闹。”
蒋小溪和陈娅纷纷背过身去。还是史琪雨反应最快，手指轻揉着发红额头，顺水推舟就说：“嗨！我就说呀！等回来在排练根本就晚不了，不是离演出还得好几天吗？非得现在排练，还得牺牲我，呃，疼死了——”
“就是。去玩去了。”乔灿也跟着笑笑。女人似乎都是这样，在屋里撕破了脸，在外人面前还能装出一副喜笑涟涟和气升平的样子，假的很！
有了早上的抵牾，后海之行也笼罩了阴影，并不愉快。车子往市区行驶时还半路抛锚。在城乡结合部，四下荒凉，没有修理厂，五个人蹲在马路上，一筹莫展。
“要不我打电话叫我爸的秘书过来一趟？他以前在部队汽车修理厂干过”，蒋小溪小声地问乔灿，有了早上的争执，此时说这话倒有些底气不足。
“那最好了”！史琪雨在一旁听到了，拍手叫好，“那赶紧打电话吧!”
陈娅的脸上倒是一阵红一阵白。
蒋夕春的司机张崇礼很快就到了。低声叮嘱小溪：“你爸要你提醒你，晚上早点回去。”
蒋小溪淡淡地“哦”了一声。
张崇礼已近不惑，相貌周正忠厚，肩上也扛起了沉甸甸的军衔，早就不是当年的部队里的汽车工，可透过他收拾汽车时的手脚麻利劲儿，还依稀让蒋小溪想起了六岁时她第一次跟外婆回京探亲时，他在院子里修车的情景。他满头大汗地趴在车子打开的后备箱，院子里传来外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母亲扇着扇子站在他的身边，递了凉毛巾给他擦汗，笑着跟他讲着细细碎碎的家长理短。
乔灿史琪陈娅三个女孩都凑在跟前，开始还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热闹，后面也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蒋小溪和乔且行被挤到了后面。
两个人静静站了很久。
或许也不久，但在蒋小溪心里，时间一分一秒滴滴答答走得慢极了。忽然一阵风吹来，马路边上有一片浓密的桑树，甜酸清新的的桑葚味传来，
蒋小溪情不自禁地走近乔且行，调皮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你一定医生？”
乔且行眼睛一亮，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小灿说的？”
“不是！我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蒋小溪轻轻地垂下头，想起外婆住院时的味道，医院中里消毒水的味道，干净无菌，还带些悲伤，隔很远她一下子就能嗅出来。
乔且行揶揄地笑了笑，“我身上有那么重的消毒水味道吗？早上我还特意喷了巴宝莉。”
蒋小溪噗哧一笑，眼神有些放肆，“你真臭贫！”
“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乔且行受不了灼灼的目光，垂下头低声说道。
“见过？”蒋小溪看着乔且行侧脸，白皙脸庞中透着坚毅，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失望，讥笑道：“你不会还想说我像你某某同学的妹妹吧？”
乔且行一怔，“不不不！”忙摇摇手，“你误会了，我不是故意跟你搭讪。你记不记九月三日，在西单图书大厦？你撞到了我，那天还下着大雨。”
蒋小溪皱起眉头。过了半天，沉睡的记忆像是早春的小草艰难地从沉睡的冻土里拱出芽来。她终于想起那天下午的事，便吃惊地仰起头，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原来是你？好巧！”
九月三日那天，天空阴霾低沉，乔且行的心情并不好。
在医院里遇到难缠的病人，推搡着跟人吵了起来，闹到院长那里，被批评一顿不说，还扣了他三个月的奖金。而杨静言偏偏又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像是所有背运的事情一股脑地挤进了这天。下班后，他哪里都不想去，百无聊赖去了西单图书大厦。
他第一次看到了蒋小溪。
蒋小溪穿着一件海棠色的连衣裙，一头海藻发放肆张扬，无所顾忌地散落在肩上。她站在一排艺术类书架前，手上翻着一本绿色封面的《欧洲艺术史》。乔且行把伞放在铅桶里，一时间忘记了为什么要来这个书店。他情不自禁的向蒋小溪的身边走去，走到一排书架前，漫无目的的翻着架子上的书籍。很快他觉着身体被书店里弥漫的温热浸没，这书店里满满都是潮湿的气氛。
那一刻，乔且行有些难堪。
他是三十岁的成熟男人了，却站在书架前，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向年轻的小姑娘搭讪，自己都觉着些面红心跳，不知所措。他有些发愣，忽然听到有人跟他说对不起。
无巧不成书。
竟看见蒋小溪在他面前。是蒋小溪不小心撞到了他。
那一刹那，乔且行觉着心花开了，他劈里啪啦地燃烧在青春韶华渐渐散去的阴霾三十岁里。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蒋小溪，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有事吗？小姑娘。”
蒋小溪嘴角轻轻一笑，慌忙摇摇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戴眼镜，不是故意打扰到你的。”眼睛微眯着，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后来，乔且行才知道，她有600度的近视，却常常不喜欢戴眼镜，所以总是眯着眼睛。那一刻，他强忍着心中兴奋，低头帮蒋小溪捡起地上的书，一脸平静地浅笑说：“没事没事！”蒋小溪点点头，嘴角的小酒窝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整个人都旋进激流的快乐。那瞬，她却转过身，施施然地走了。乔且行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可知道他是有“事”了，他的心里有事了，他的心里已经就装满了心事。
那天，他在书店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杨静言打了无数个电话过来，他都没有接起。
在他的一生中，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在和她讲两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他要她。这种yu望，仿佛是看见了自己喜欢的领土，会撒尿绕一圈，怕别人抱走似的。
可到底是萍水相逢，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乔且行心里微微泛起些失落。
然而，到底是柳暗花明，谁承想一个礼拜后竟在乔灿入学时又见着她了呢？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九月的大学校园里，是那么美丽，那些年青的孩子们的热情活泼的脸和渴求好奇的眼神是校园中最美丽的风景。又有好多的孩子跟乔灿一样幸运，他们念了喜欢的学校，读了想读的专业，这是幸福的。
不像他。
乔且行喜欢绘画，他画的江南小镇有着布鲁纳简洁朴实的画风，单纯鲜艳的色彩。可大学里他念得却是临床医学，母亲身体不好，寡居多年，一辈子恨透了医院的高盈利，便执意让儿子学医。在乔且行的记忆中，他的大学生活是苍白而单薄的，没有清纯可人的单车恋人，也不是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也没有丰富多彩的社团生活和演讲比赛，伴随他的只有一堆又一堆医学书和枯燥的医院见习。
乔灿开学那天，在新生报到处，他一眼就认出了蒋小溪。
她拉着巨大一只拉杆箱，肩上还背着海棠色的书包，旁边矮个子的女人帮她拎着一只包，看样子像是她的母亲。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淋，不停地用手扇风。她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胆怯地紧挨着母亲，她不时的仰起头，眯着眼睛看看天空中毒辣的太阳，一头海藻长发无所顾忌的披着，显得那么挑衅而不羁。
那天，乔且行站在人群后的大树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为了引起她的关注，他还特意站在人群外，捧着冰淇淋，大声地叫乔灿，乔灿。
“哥！”乔灿回过头，穿越人群，朝他跑了过来。
蒋小溪也跟着轻轻回过头。那一瞬间，她的头发如瀑布般随意散落在肩上，毫无顾忌地自由飘荡。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可以和她肩上的长发一样毫无顾忌地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像他那样处处为规矩所囿。那一刻，乔且行是羡慕她的，他是那么羡慕那样自由张扬而不羁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