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紫剑清早便出了客栈，至晚方归，并带回来一个大包裹，将包裹递给白曼时，还有些犹豫，不过很快便被白曼推出门外。
小半个时辰后，紧闭的门扉打开，香风袭来，紫剑望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呆愣住，淡紫的纱衣如云层层堆叠，柔和了冰冷的剑意，也柔和了眉眼唇角。
白曼只扫了他一眼，以丝帕蒙面，再带上白纱垂地的围帽，放柔声线，浅声问：“马车准备好了吗？”声音似口含珠玉，轻柔婉转。
“好了。”紫剑握剑的手一紧：“紫剑愿持缰，随侍左右。”
“哦，你不是有事要办？我去去便回。”并不将紫剑的话放在心上，抬步欲走。
“……”紫剑移步拦住，并不解释。
白曼见他坚定的样子，微叹了声：“那就去吧，不过你这个样子可不成。”转身，示意紫剑进屋，拿出一堆东西，在紫剑脸上摆弄，镜子中的面孔逐渐陌生。
夜晚的青衣楼向来热闹，今日却有些不同。
“这位公子，我们这里可是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公子所为何来？”青楼公公捏着帕子调笑，以他阅人无数的毒辣眼神来看，这白纱笼罩下若隐若现的面容是个少年。
“寻人。”
“哎呦。”公公掩唇而笑：“往日也见过为寻妻主而来的郎君，但像公子你这般气度的可罕见得很。既然都来了这地，何必还遮遮掩掩的呢。”手下却如灵蛇出洞般，以迅雷之势摘下来人的垂纱围帽。
眉似蹙非蹙，眼似喜非喜，睫羽微垂，如蝶翼轻颤，掩住流波的含情目。
丝巾覆面，仅仅露出来的双眼，就镇住了所有人，这一下，声色迷离的热闹大厅顿时寂静无声，原本笑呵呵等着看好戏的众人一个两个皆目瞪口呆，更有不堪着嘴角口水直流。
以冰玉为骨，以秋月为魂，以百花为貌……
美人，倾城美人。
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有人蠢蠢欲动。
“放肆！”从一开始被众人忽视的黑衣侍卫上前，手中长剑一挑。
“哎呦。”青衣楼老鸨公公痛呼一声跌坐在地。
黑衣侍卫将围帽取回，理了理，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将倾城美人重新遮掩住。扬手弹出几颗金豆子，颗颗紧贴公公身子，深深陷入地板当中，如鹰鹫般的利眼满含杀气扫视一圈。
“给爷找间干净屋子。”
这一手，唬住了不少人，刚刚还打算为美人挺身而出的人顿时偃旗息鼓，要知道这贴地板的砖石可是号称比铁更坚硬的月山石。
黑衣侍卫抱剑环胸，一脸鄙夷的嫌弃完屋内摆设，藐视对方。
“我主子听说青衣楼青芍乃留仙第一才子，琴棋书画，皆是不凡。主子虽不需浮华名头，但琴棋一道，对手难逢，此次前来，不过是想与青芍对弈一局。”
“这……”老公公嘴角抽搐，却也毕恭毕敬：“不瞒贵客，那青芍孩儿向来骄矜，轻易不见客，便是奴家也逼他不得。公子不如在等几天，二十一那日青芍孩儿登台献艺……”
“废话！”黑衣侍卫手中长剑几欲出鞘：“主子何等身份，来这里已是污了名誉，若是再与那些污秽之人同台竞技，成何体统！”
老公公让杀气吓得一抖，说不出话来。
“公公不必为难。”坐在一边充当玉像的人开口了，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本棋谱，拿起来翻了翻，又重新放好，似是极舍不得的递给老公公：“这棋谱是与长辈一起历千百局后著成，不亚古往今来的名局，公公只需拿给青芍公子，若他果是喜棋之人，必会相见，若他不欲相见，想必不过是浪得虚名，那也不必见了。”
“好说，这好说。”老公公接了匣子，看着那小锁，精明的双眼微眯。
“速度。”黑衣侍卫皱眉，抱剑而立，已是不耐。
芍药楼
青芍在窗前望月长叹，棋盘上棋子散乱，局不成局，手中摩挲着一块赤玉。赤玉一面蟠龙吐珠，另一面刻大篆‘茗’字，祥云赤莲围绕，玉质触手温润，是上好的暖玉。
“夜了，青芍孩儿还没歇？”老公公不等小侍儿通报，自个揭帘进来。
青芍似恍然不觉，并不转身，只将手中的赤玉不着痕迹的塞入袖中，捏着一枚棋子把玩。
“还在想棋局？柳儿那蹄子呢，这天凉了，也不知道给你加衣裳。”老公公对青芍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青芍啊，不是爹爹说你，你也年龄不小了，我们这一行，本就靠新鲜吃饭，不称如今众人抬举你时谋划谋划，多攒点银子，等她们对你没了兴趣，那时就晚了，这尊严能填饱肚子嘛……”
啰里啰嗦，老生常谈。
“何事？”青芍压抑住心底的厌恶，冷冷的打断。
“哼，还当你是曾经的大家公子啊，不管你以前什么身份，现在都入了贱籍，是我青衣楼的人，致死也踏不出去一步。”老公公一噎，但対着摇钱树，也怒不起来，只哼哼两声，将怀里的匣子往桌上一丢：“给你，你如今艳名远扬，不知又是哪家的贵族公子听了不服气，找你挑战来了，听着，这事若胜了，你恐怕就不再是留仙第一才子，而是大凤第一才子了，好好把握，到时慕名远来……”
见到匣子上的小锁，青芍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动手挑弄几下，打开匣子，就着烛光翻了几页棋谱，半晌，才慢慢合上匣子，依旧朝窗外发呆，等老公公说得口干舌燥，才不耐烦的皱眉。
“行了，棋谱尚能入目，一见便一见吧。”
老公公立马眉开眼笑：“哎呦，这才是爹爹听话的好孩儿。马上给你安排，今日来的贵客不少呢，你破例去前院，可得好好安排……”
“谁说去前院了。”青芍淡淡的打断他的话：“既同为男子，就让他到芍药楼来，至于那些臭女人，一个也别许她们接近。”
老公公据理力争，数落优缺，最后还是在青芍的坚持下，唧唧咕咕的去了。等他一离开，青芍重新打开匣子，倒出棋谱，敲了几下，从夹层处抽出一条丝帕，正是他昨日丢失的那条，不由重新拿出赤玉入神。
青芍看着被老公公领进来的人，淡淡点了点头，对老公公的交代充耳不闻。
“棋须静，你们都下去。”
老公公无奈叹气，请贵客多包涵，转身走了，小侍儿上完茶也退下，那黑衣侍卫自始至终守在门外，顺手带上门。
“既然相约，为何藏头露尾。”青芍皱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久仰青芍公子之名，今日唐突了。”斗笠取下，面纱也取下，显出倾城的容貌来，眼神激动，唇角勾着微笑。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可惜已是深秋，窗外亦无雨，不过时值月桂花季，映花无人见，时闻下子声，倒也不错。”青芍眼神一亮，说着说着，抬手现出掌中赤玉，声音哽咽起来：“你是……”
倾城美人却没有回答，扬手示意青芍等等，十指连连舞动，几缕灵力飞射房内四角，翻掌之间，布下阻止他人的窥视的阵势，这才道：“你原名可叫江佩笙。”
青芍皱眉：“还先告诉我，你是谁？这玉佩从何得来的？”
“玉佩原就是我的，我是谁，你不是猜到了。”
“妄言，我从未见过你，请直言相告，从何得来的玉佩。”
“小十五，笙笙，果然是你。”
美人双目盈盈，指尖抚上青芍眉间。
青芍闪身避过，皱眉：“江家的十五公子早已尸骨无存，在下不过青衣楼一个贱籍奴官，你是谁？”
美人目中利芒一闪，喝道：“不许自贱，我江家之人，从不自辱。啊！是了，我易了容，你当然认不出来。”双手微握，凝出一团水球，将面上的脂粉洗净，并从眼中取下两块薄薄的小片，再抬起头时，泛蓝的琥珀双眸变成一对黑曜石。
如此深幽的黑眸，寻便整个临仙大陆，只曾经的文王世女——身具五行的江茗河所有，独一无二。
“你……你……”
青芍双唇抖动，熟悉的脸，在梦里忆起过无数次的五官，生生出现在眼前，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小十五，是我。”
“混蛋……”青芍咬唇，低声咒骂，却没有拒绝白曼的拥抱。
白曼抱紧怀里的温香软玉，跟从前无数次惹毛了小十五然后抱着顺毛般，轻抚着他的背：“对不起，让你吃苦了。”
青芍，应该说小十五江佩笙，紧紧揪着白曼的衣襟，将脸埋在白曼颈侧，全身颤抖，压抑着不让喉间的哽咽发出声来。
良久，笙笙冷静了些，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有些脸红的看着白曼湿透的一半衣襟，转身给两人倒了茶，深呼吸数次，才抿了抿唇道：“她们都说你死了，我们就是不信，果然，你还是在的，只是来的迟了些。”
白曼坐在他的对面，神色黯然，满腹的话，憋在喉间吐不出来。
该说什么？
即使当初知道他还活着，以她的伤势，又有神山的人阻拦，身边隐卫全部惨死，也同样是无可奈何。
这样想，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一点？可是，胸口那闷闷的痛，为何还是如此的厉害。
小十五那么骄傲的人，变得伤春悲秋，自怨自艾，该吃了多少苦？
“对不起，我好好的，只是在神山，出不来，还以为你们都……等等，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是哪些人逃过了那一劫？他们在哪？”白曼猛地站起来。
笙笙皱眉，闭目掩去眼中的痛，揉揉眉心，轻喝道：“坐下。急什么，再坏也就如今这样了。”
白曼复坐下：“当时凤帝不肯见我，方淮满口称金牌是假的，将我禁在偏殿，四公主跟小琼偷偷告诉我家里九百八十四人全部被斩立决，我……”
笙笙摇头：“那天你骑马冲出去，传旨的人尚未出门，家里便被御林军围了，总管说母亲在梁地被人暗杀，凤帝预谋已久。侍卫们突围，尸体堆得跟墙一样高，总管也死了，大哥开了地道，我们本来都能走的，但是……”笙笙咬牙说着，手中的丝帕绞成烂布，下唇咬出血来，恨恨的继续道：“邓元枫是叛徒……不，她是奸细，她本来就是凤帝的人，水道被阻，我们全被下了地牢，有侍儿代我们死了，但都被她指出来……大哥用血写了休书，说对不起我们，触墙自尽，气息犹存便被拖出去，也不知有没有解脱……”
“笙笙，不哭，这些仇，我会跟她们一一清算的……”白曼从后面将笙笙拥进怀里：“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报完仇，我们再建一个江府，把大哥他们全部接来，跟以前一样，住在一起，做一家人，只要你想，我可以推翻大凤，我们改朝换代，让桐家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走，我们离开这里。”
笙笙猛地一僵，忽然冷静下来，推开白曼，拭尽泪痕：“你还活着，这就好了，这就够了，至少江家还有希望……我如今已沦落为贱籍奴才，早已不再姓江，你走吧，不要管我，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堂堂女儿家，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出入这等污秽场所，成何体统，若是母亲还在，定不会让你这般胡闹。”
“母亲不在，江家就是我的，跟我走，收拾东西，不，这里的东西都不要了，一把火烧了干净，回去我给你制新的。”
“不，我不走，我走了，那就是畏罪潜逃，三公主……追查得严了，连你也躲不过。若是……若是你真心疼了，去京城，也许八哥九哥能……”
“丹青、碧落在京城？”
“一年前还在的，也是……也是在青衣楼，他们一个擅画，一个会乐，余爹爹的妹妹经常照顾他们……其他的，如果还活着，估计也沦落到青楼了。”
“嗯，这些交给我，我会去找他们，只要还活着，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他们的。现在，你看看有什么是不想烧的，整理整理，我们一起回去。”
“都说了我不走，你下次也不要来了。”
“难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如果你担心外面监视的人，尽管放心，神山十年，想留住现在的我，连国师也不敢夸口，走吧。”
“我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
“且慢，我可以跟你走。不过……今天不成，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来，若是我跟你走了，别人首先怀疑的就是你，虽然化了妆，但还是不妥当，反正离二十一日还早，你过几日，我这里安排好了，你偷偷来接我，这样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