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咱们说到，杜怀仲收留吴老汉在家养伤，这天杜怀仲照顾完店里生意回到家来，看见聪儿正沿着院墙角低头找东西，便好奇的问到：“你在找什么？”
聪儿说：“在找蝎子给师傅活血。”
杜怀仲说：“不是有从药店买的吗？”
聪儿摇摇头：“那是死的，没有鲜活的好。”
杜怀仲瞧瞧院子里说道：“这才什么天儿，哪会有蝎子啊？”
“前天就己是惊蛰了，师傅说惊蛰一到，百虫复生，你看，蚂蚁都出来了——想来蝎子也该有了。”
杜怀仲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蝎子是什么时侯才有的，再看看墙根儿，果然己经有蚂蚁在爬动了，他感叹道：“是啊，又是一年春天了——唉，又老了一岁！”
聪儿听杜怀仲年纪轻轻的就说老了，脸上刚刚露出点笑意，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又一下子变的愁眉苦脸起来，杜怀仲看在眼里，问道：“你怎么了？”
“我有时侯想，人真小啊，就像一只蚂蚁一样，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
杜怀仲俯下身去，轻轻拈起一只蚂蚁放在掌心，看着它在手心里爬来爬去：“你错了，你看这只蚂蚁，虽然看上去毫不起眼，谁都能一指头捻死它，可它却不能小看呢，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厉害吗？不是狼虫虎豹，却是这小小的蚂蚁。”
“真的？”聪儿瞪大了眼，盯着那只可怜的家伙。
“不信你就看着，”杜怀仲转身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手里拎了根吃剩的鸡骨头出来，他把鸡骨头往蚂蚁窝旁边一放，不大一会儿，窝里出来一只蚂蚁，那蚂蚁碰到鸡骨头，先是爬上去转了两圈，拽着鸡骨头就要往窝里拖，那块骨头虽然不大，但在一只蚂蚁眼中，却好似大座大山一般，哪里拖的动？蚂蚁拖了一会儿，鸡骨头是纹丝不动，只见蚂蚁掉头而去钻进了窝里，不大一会儿，又出来几只蚂蚁，直奔那鸡骨头而去，却仍然是拖不动，便又钻回窝里去，就这么进进出出，不大一会儿，鸡骨头周围的蚂蚁是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在成千上万的蚂蚁合力之下，那骨头竟然缓缓移动了起来。
聪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杜怀仲说道：“你看，一只蚂蚁的力量是微小的，但千百万只蚂蚁的力量聚集起来，便有了搬山之力，若是数以亿计的蚂蚁倾巢而出，声势浩荡、所过之处如秋风扫落叶，狼虫虎豹虽然凶猛，也只有被啃成一堆白骨的下场。——人其实也是一样，世界上最卑微的就是老百姓、穷苦人，那些贪官污吏、恶霸豪强眼里，穷人就像一只蚂蚁一样毫不起眼——可若是天底下的穷苦人齐心合力，拧成了一股劲，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也能打他个稀巴烂！”
聪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杜怀仲把手里那只蚂蚁放回地上，它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路，急急的跑回窝里去了。
杜怀仲又道：“话又说回来了，这世界上那么多种虫子，为什么只有蚂蚁这么历害？”
“为什么？”
“因为蚂蚁们有个皇后娘娘，”杜怀仲说，“你想不想看看蚂蚁们的皇后娘娘？”
“蚂蚁也有皇后娘娘？在哪里？”
杜怀仲寻来一把铁锹，朝着蚂蚁窝的方位挖了下去，只挖了两三下，便见土里炸锅似的涌出不计其数的蚂蚁，泉水似的淌的满地都是。
“唉呀！真恶心人！”陪儿跺着脚往后退。
杜怀仲又挖了几下，只见翻出一堆白白的东西，像是谷子粒一样，聪儿问道：“这是什么？”
“这就是蚂蚁的卵，啊，找到了，这个就是皇后娘娘。”杜怀仲从土里翻出一样东西来，聪儿定睛一看，只见那皇后娘娘长的好生怪模样：肥肥白白，指头粗细，看上去一点不像蚂蚁，倒像一条怪模怪样的虫子。
“原来这就是蚂蚁的皇后娘娘？”聪儿问，“那蚂蚁也有皇上了？”
“当然有，只不过这个皇上却是个怕老婆的，个头比皇后娘娘小多了，所以找不着。”
原来蚂蚁也有怕老婆的啊！聪儿想，又问：“那这蚂蚁便和人一样了？有皇上、皇后，那也有大官的蚂蚁和老百姓蚂蚁了？”
“不错，你看这些平日里我们见到的这种蚂蚁，叫做工蚁——便是做工的苦力了，这种长着大钳子的便是蚂蚁官兵，蚂蚁国的事情，都是这个蚂蚁皇后在管。”
“那不是和武则天一样了？没出息的蚂蚁皇上！好不羞！”聪儿笑道。
“哈哈，正是这样，”杜怀仲说，“人间的事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人，要成什么事，都要有个头领，头领强则人心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难的事儿也能干成！要是没有头领或者头领是个废物，就会人心涣散，便如同一盘散沙，就算数量再多，也不免四分五裂，各自败亡罢了。”
“啊呀！”只听厨房里一声尖叫，青砚连蹦带跳的逃出来，一面颠着脚尖，一边在身上拍打：“哪里来的这么多蚂蚁——你们俩在干什么？呀！真恶心！”一面说着，拎过一壶热水跑过来，不由分说把一窝蚂蚁统统烫死。
……
镇南关。清军大营。
中军大帐中，孙士毅郑重的把帅印递交给福康安，后者亦是一面肃穆，小心翼翼的捧过。
帅印离手，孙士毅居然感到了一阵轻松，他看着对方，心底有一丝嫉妒。
到底是人各有命啊。孙士毅无奈的想，身为军中主帅，当然要为失败负责，不过他并不甘心，要是这场仗按他的思路去打,或是再给他一些时间，结果未必是这个样子。他孙士毅官场沉浮的大半辈子，是个十足的官场老油条，万岁爷是什么心思，他能不清楚？不过万岁爷有万岁爷的心思，他孙士毅也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打算——从骨子里头，孙士毅还是个儒生——他想要的，不只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往他脸上贴金就成了，他毕竟还想给天朝留一个安稳的南方边境。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犹犹豫豫，把撤军的时间一拖再拖，他知道安南的事情还没完。然而偏偏在这个时侯，那个叫阮惠的蛮子居然突袭了升龙府！这不仅是把他孙士毅赶回了镇南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相当于一巴掌直掴到了北京城里万岁爷的脸上！
万岁爷能不恼？
……唉，算了，事到如今，还提这么做什么？
福康安接过帅印，转身交给一边的海兰察捧了，这才放松表情，对孙士毅深施一礼：“孙阁老，您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谈甚么辛苦？”孙士毅淡淡的说，脸上一付宠辱不惊的表情，“只是有负圣上啊！”
“阁老莫要这样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福康安说，一边眨眨眼睛，“这仗是怎么回事儿，外人不清楚，我这个老行伍能不清楚？”
“呵呵。”孙士毅淡然一笑，这话也就是你福康安敢说，虽然这里没有旁人，但孙士毅还是不想趟这种混水，他茬开话题：“往后安南局势，有赖大帅了。孙士毅虽然一届败军，但有些话还是不敢不讲。大帅听了莫要笑话。”
“瞧您说的！您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阮惠不是个善茬。你莫要掉以轻心。”孙士毅说。
这不废话么？福康安心道，阮惠是善茬我他妈还大老远跑来干什么？看景儿？
“此人狼子野心，他若吞掉整个安南，下一步便会垂涎广西、云贵。”
“哼！”一边海兰察冷笑了一下，“也不怕噎着他。”
福康安瞪了他一眼，回头道：“福康安铭记在心，多谢孙阁老了。”
“如此就好，这里己没有我的事，老夫这就回京给万岁爷赔罪。”孙士毅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放下了。
“这是哪里话！”福康安有些激动的说道，“掏心窝子的说，这场仗真不赖您！孙阁老：您是太子太傅，大清的柱石，安南不过癣疥而己，万岁爷圣明，不会为此为难你的。”
我当然知道万岁爷不会为难我，孙士毅心里冷笑，他己经盘算过，这次回京，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责罚在等着他，但这并不是万岁爷器重他，他孙士毅算个屁！可是万岁爷脸子要紧——越是罚他，便等于越是打自己的脸！乾隆皇帝的脾气，他能不清楚？
清楚归清楚，用不着说出来，看透别说透，还是好朋友。中国人。
“多谢大帅了。”孙士毅一拱手，出了大帐。
福康安在大账里踱了一圈，往虎皮椅上一坐，两腿伸在两边，两手撑在膝盖上，斜眼瞅着海兰察。
“大帅，这仗该怎么打？”海兰察问。
“打个屁！”福康安恶狠狠的说，“那个黎维祁就他妈一个窝囊废！别人把他赶下台，他就只会跑进京城哭爹喊娘的求天朝出兵，偏偏万岁爷好的就是一这口！这种烂泥不上墙的货色，便是把他按上了台，我们前脚走，后脚照样被人拉下来——孙士毅不是前车之鉴么？”
海兰察愣了一下：“那怎么办？万岁爷……”
“万岁爷的意思，你得活着去理解，”福康安压低了嗓音，“安南这种破地方，谁当国王谁下台有个蛋紧要！万岁爷要的，是个脸面。”
海兰察恍然大悟，点点头。
……
汉口，杜怀仲的居所。
己是夜深了，聪儿还在就着油灯补衣裳，不时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师傅。老头两眼半睁半闭，呼吸倒还匀称，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经过半个月的调养，他己经能下地行走了。
“聪儿？”
“师傅醒了？”
“我就没睡，我琢磨着这么住下去不是事儿，咱该走啦。”
“可您的身子……”
“我的身子骨我知道，己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些日子，咱们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平白无故，我是心里老是觉得不得劲。”
“我看那杜老爷和和气气，不像是有歹意。”
“傻孩子。我倒不是怀疑他有歹意。只是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无论人家是好心是歹意，这份人情总是欠下了，钱欠下了还能还清，人情欠了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聪儿停了手中针线，抿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我收拾收拾，明天向杜老爷禀报一声就走。”
“不要禀报，”老头摇摇手，“明天走就走不了了，咱现在就走。不辞而别原本是不够意思，不过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咱们一走人家倒也落的清静。”
第二天早上，杜怀仲醒了，像往常一样，他先赖了一会儿床，却忽然发觉今天有点不大对劲儿——哪不对劝儿呢？他想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少了平日时聪儿在外面练剑的声音，他忙起床，趿上鞋出了屋门，却见青砚和杜仁义正立在院子里说话，三人见面，对视一眼，杜仁义说：“人走了。连夜走的。”
“这倔老头！”杜怀仲嘟囔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