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秋高气爽之际。
不知道山中到底有多遥远,我只是被这连日来的长途跋涉消磨了精神。每每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或者听着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或者看着外面流动变换的景物,雨天雾气漫延,有种迷茫开始滋生起来。
我常常问自己,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一个月?半年?亦或是,一年?
我已经分不清了,我甚至快要在闷死在这遥遥无期的行程中。但偶尔,也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那日天降暴雨,我们不得不在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前停顿下来。
慕容盛说:“雨势太大,我们暂且躲躲罢。”
其实茅屋里也是一片潮湿。屋檐有雨水沿着残桓破瓦滴滴答答地在地上积出一个水塘,地上一片狼籍。我们各自拣了一块还算干燥的地方坐下。每个人脸上堆满了疲惫,只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在快乐地挥舞着小手,牙牙学语。
有些冷意。我与慕容琼瑟缩着身子坐在一起互相取暖。她愁眉苦脸地向我抱怨着这地方有霉臭味。
我环顾四周,沉默无语。
——除了叹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我不喜欢雨天,那样阴霾的天气很容易影响人的心情,可是有人似乎并不受外界的影响,饶有兴趣地擦拭他手中的弯刀。
鲜卑慕容贵族都有配刀的习惯,不过不是汉人那样装饰用的长剑,而是短小霸道的弯刀。我仔细端详着,只见刀鞘金云银纹,镶嵌着宝石,好不奢侈贵重。
大约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忽地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扬着一抹轻快的笑意。
“过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慕容会说。
“什么好东西?神神秘秘的。”我好奇地问。
“你过来。”他朝我慵懒地招手,那模样很像是在招呼小猫小狗。
然我好奇心泛滥,也没多想,便坐到他身边。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从衣衽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木雕小人。是个女子的模样。
我狐疑地伸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疑道:“你雕的?”
他得意地说:“花了我好些日子,终于雕成形了。喜欢么?送给你。”
我摇摇头,把小木人放在他怀里,转身欲走,他却抓住我的手,不解地说:“为什么不要?这本来就是为你雕的。”
“无功不受禄。”我这样对他说。但其实是我心有余悸,我不想欠他太多。
“我又不需要你对我做什么。”他不悦地说着,硬把小木人赛到我手里,强拉着我坐下。
他的蛮横让我气极,我不依地起身,他却拉着我的手说:“明珂,陪我坐会儿,坐会儿就好。”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在他潋滟的目光中,我竟因一时心软而没有拒绝。
剪不断,理还乱。这样子的我,我很不喜欢。明明知道这样只会让我们更复杂,但我却总是忍不住会这样。
应该跟他说清楚啊,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动。我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地对他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这样是哪样?”他冷冷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说:“我一直都当你是好朋友。”
“然后呢?”
他的话把我问得一怔。然后,也还是好朋友啊。可是这样说只会换来他更多的纠缠,也许他会无休无止地质问我类似的问题,也许他会死心,但也许,他什么也不会。
他就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们只有友情。”
然后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慕容盛与慕容柔拴好马进来,他随意扫了我们这边一眼,波澜不惊地往我们对面坐下。他脱下的蓑衣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我看见他湿了一半的衣裳,眼睛有些发直。
“祖母,这雨看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了,我们可能得到明日才能赶路了。”他说。
段云霄不耐地叹了口气,道:“为避免慕容永追来而饶了一大圈,这样固然安全些,但什么时候才能到中山啊。”
中山,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我们兜兜转转了大半年,信心早已消磨殆尽。只有他似乎胸有成竹。
他说:“如今离番阳已经不远,等过了番阳便快了。”
屋外的雨声哗哗地响彻,我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杂草发怔。藏在衣服下的右手仍被慕容会紧紧握着。他的手因长期持戈握箭的缘故,好生粗糙。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侧着头小声地道:“别玩了,放手好不好?”
他置若罔闻的模样,目不斜视,专心用另一只手把玩他的弯刀。
我为之气极。
我要怎样才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与他相握的手抽出。
我不惜掐他,但他也只是更用力地将我的手握住。我完全拿他没有办法,就只好闷闷地坐着。
我们的位置侧对着小木门。偶尔会有夹着雨的风飘进来,带来一室的凉意。
就在大家都沉默着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忽然跑过来两个影子,不消多时便冲进屋里来。
是一男一女。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国字脸,一双眼睛细长阴沉,女人二十不到,浑身湿湿漉漉,分外狼狈。她小心地捂着怀里的一个圆鼓鼓的东西,不知是为何物。
男人警惕地扫了我们一眼,紧抿着唇走进里面。我也没多去注意他,只是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停住脚步,惊喜万分地喊了一声:“夫人!”
“玄元?”
段云霄又惊又喜地站起来,原本疲惫的脸上绽放着不可置信的光,“你不是同道裕离开了吗?怎么会在此处?”她急急地问。听到这里,屋内的人无不急切地望着他。
“我与太子失散,一路前往中山,刚好砸路上与明铛偶遇。怎想今日突逢大雨却能遇见夫人。”他分外激动地说。
段云霄微微讶异:“她便是道翔的妻子明铛?”她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女子,笑道:“果然长的端庄美丽。”
我听的云里雾里,忍不住问慕容会谁是道翔。慕容会冷冷一笑:“他你不认识,他父亲你一定不陌生。”
“他父亲是谁?”
“慕容恒,恒祖父。”
慕容恒……慕容垂的弟弟,我当然认识。若不是他坚持立慕容瑶为帝,慕容瑶又怎么会遭到慕容永的忌恨?
“你们慕容家的血亲的可真多。”我忍不住讽刺道。回头看向明铛,她虽然狼狈不堪,却难掩她骨子里透出的孤傲与倔强。
她似乎无意与我们亲近,只冷漠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抱出一个婴儿来。
她可真细心,怕把孩子淋湿了而不惜将她绑在怀里,用外衣遮掩,可好心办坏事,她也不怕把孩子给悟出毛病来。
慕容会并没因我的讽刺而回讥我,他只是淡淡地说:“道翔便是凤叔,他骁勇刚毅,甚得祖父赏识。”
我默默无语,无意再与他交谈。
左手有些冰凉,右手却被他捂得热热乎乎,这种左右不平衡的直接结果,导致我不由自主地将左手伸到嘴边哈气取暖。这时对面有道目光投过来,我心里一紧张,下意识地抽回右手,怎奈却被慕容会抓得很紧,动弹不得。
“这样不好么?”他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他说:“你不用担心,他看不见。”
“就是他看见了,我也不会松手。”
他这样说道。
我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桀骜不驯、没心没肺的小公子哥,可是有一天,他居然以这样陌生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他到底在想什么?
或许我不该一直单纯地当他是初见时的少年人。又或许,我本不该去中山。
“呜哇——”
尖锐的婴儿啼哭声将我拉回神智。但是这一次不是爱哭鬼慕容熙或是慕容策,而是从明铛怀里的婴儿嘴里发出的。
明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忽又抱着孩子摇摇哄哄,忽又将手指放在她嘴里撮,但孩子却不依,哭得愈发厉害。
“孩子是饿了吧。”段氏忽然说道。
明铛愁眉点头,心疼地说:“这一路来都是向村民们讨了羊奶喂她,但这几日人烟稀少,实在是……”
“你没奶喂她吗?”段氏直截了当地问。
她的话把明铛问得红了脸,明铛羞道:“夫人误会了,我不是她的生母。”
段氏了然似地点点头,叹息了一声,“把孩子抱过来吧,我喂她。”
明铛感激地将孩子抱了过去。她们围在角落里,渐渐地,我听到了孩子满足的撮奶声。
我本是无意去听的,本是无意去看的,可是就在这时,我听见段氏随口问了句:“这孩子长得真可爱,是谁家的孩子?”
明铛犹豫了一下,说:“实不相瞒,夫人,她名叫骊姜,正是威皇的遗孤。”
——威皇的遗孤。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说她是谁?”
我噌地站了起来。与慕容会相握的手就这样分开,那只被捂得暖和的手,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让我有些不适应,但我还是急切地奔到她面前问:“她是慕容冲的孩子?”
所有人都将惊讶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明铛望着我怔了怔,然后她点头:“是。”
我顿了片刻,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这一笑,更让她莫名其妙。她狐疑地望着我,“怎么了吗?”她说。
我听见段氏也在问:“明珂,你怎么了?”
我听见好多人都在这么问。她们一定以为我傻了,或者疯了,但无论如何,我只想笑,开心地笑,欣慰地笑。直到眼里笑出了泪,我才伤心地停下来。
然后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自私地说,我要这个孩子。我要照顾她。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出来。我感到他们惊讶的目光在我身上逐渐加深,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望着明铛说:“可以吗?”
她并没有回答我,她只是用更加奇怪的眼神地望着我。她一定以为我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或者从始至终都认为我在说疯话。
“好不好?”我不气馁地说。
我忽然想到一点,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人小不放心我照顾她,还是你舍不得她?没关系,只要能让我每天看到她就好。”
“姑娘为何要如此呢?”她不解地问。
“因为她是君望的妹妹,我便要照顾她。”
“君望殿下不是已经逝世了吗?”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这样说。
“是啊……”我说:“所以我更要照顾她。”
在她犹豫不决时,有个平淡却如天籁的声音传进来:“把孩子交给她罢。”
我们不由自主地寻声望去,看见慕容盛走了过来。
“她曾经贴身照顾过君望,君望对她很是依赖与信任,君望的死,她一直很自责难过。”他说。
“这样子啊……”她蹙着眉,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容我再考虑考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