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我的男人名叫安同,父亲安屈,曾在前燕入仕,做到殿中郎将。燕亡后家道中落,安同转而从事商贩。
为求不被人贱待,一路我费尽心思努力表现出聪明伶俐与超乎同龄的才智,运用现代知识对货物作了准确的预算与清算。安同看出我的聪慧与独特对我喜爱有加,久而久之便将我收为义女,随他出入中原走货,于是我也间接听闻了当下发生的时事。
建元二十年十月,也就是我离开长安的那个月,慕容冲终于按耐不住而派高盖率五万大军进攻新平。
慕容盛果然心思敏捷料事如神。燕军落得惨败而归,不久慕容冲欲亲征姚苌却被左将军段延杀害,后立段随为燕王。
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没想到,这句童谣真的一语成箴。
对终日活在耻辱与阴郁黑暗记忆中的慕容冲来说,死或许是苦痛的解脱,命运给拥有绝世容颜的他带来太多的不幸,亦间接带给慕容瑶晦涩的童年。我不禁更加担心那个任性而又脆弱的孩子,失去父亲这个唯一亲耐的人后,他又该如何撑下去。
两个月后,慕容垂率领燕军定都邺城以北的中山,年初称帝。
五月,姚苌于燕军东归后占领了长安称帝,立姚兴为太子。
安同主要以茶叶、丝绸、盐等往来于塞北于中原。初夏,他又领着一班伙计押送货物,浩浩荡荡地由上郡准备南下。
而我自是不敢马虎,草草收拾了行朗便随了去。
五月末,这天天气很好,接连两日的阴雨天总算出了回太阳。尽管不算艳阳高照,但总归叫人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我一时兴起便下了马车,骑马顺便晒太阳。
由于对骑马有浓厚的兴趣,是以这几个月一有机会便央求人教我。那天称安同为大哥的男子名叫赵宏,经过他不厌其烦地教导,加之我虽人小但心智成熟,接受能力较快,不出两日便能勉强骑马小跑几圈,看得赵宏啧啧夸口,安同也点头称赞。
“快到闻喜了。”
“嗯……这两年兵荒马乱,倒是闻喜等地未遭兵灾,这趟货物应该会很容易走……”
……
安同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而我心里却有点忐忑。
前些日子从来往的商旅口中得知自慕容冲死后不久,段延也被人杀害,之后慕容恒之子慕容凯又被立王,率领鲜卑男女四十多万人离开长安东归故园,然而不知为何却在闻喜安定下来,事出蹊跷,不知是真是假。
“轰隆隆……”
前方赫然扬起一片尘土,有黑影逐渐移动过来。
仔细看去,却见一群穿着窄袖胡服的粗狂汉子簇拥着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在近处慢下了速度。
随行的马车也缓缓停下,安同朗声笑道:“刘兄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匆匆赶路可是有什么急事?”
黝黑男人前面一个头戴突骑帽,首领模样的男人阴鸷地笑了笑:“刚从闻喜来,正要赶回代北,安兄此次又是要去哪走货?”
“巧了,正是要去闻喜。”
安同朗朗笑容突然一僵,微微蹙眉道:“这不是……”
男人笑容瞬间敛去,拉紧马缰,“时候不早,我等先去了,下次有空再与安兄叙话!”说罢,一伙人又风风火火地绝尘而去。
然而安同却沉默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嘴唇紧抿,若有所思。
“大哥,有什么不对劲吗?”赵宏催马走到他身边。安同若有所思地点头,神情格外凝重。
“刘亢泥后面那人,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应该是拓跋窟咄没错。”
“拓跋窟咄?”赵宏惊道:“难道就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幼子,代亡后被苻坚强留在长安入太学的拓跋窟咄?”
安同肃然点头。
他缓缓道:“年初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拓跋珪才在拓跋诸部和贺兰部的支持下在牛川复兴代国。匈奴独孤部首领刘显与拓跋珪水火不容,如今其弟刘亢泥将拓跋窟咄带回代北,按草原的规矩,看来是想逼拓跋珪让出主位……如果不让,攻打拓跋部也就师出有名,乘机也可分裂诸部落,真是有够阴险毒辣。”
“如此说来塞北免不了又会掀起祸乱,我们怕是得等些日子再回塞北走货了吧!”
安同却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眼中闪动着晶亮的光芒。
“那拓跋珪虽然才不过十六岁,却能从逆境奋起,堪有济世之才,必不是等闲之辈!”他说。然后他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下塞北可有得热闹瞧了!”
我默默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忽视掉了什么。
如他所说,刘显让刘亢泥将拓跋珪带回代北的用心明显如此,如果拓跋珪真如他所说的那么利害,势必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令我诧异的事,他人争锋之事又与他安同何干,为何他此时满面红光,双眼发亮,忽有凝神沉思,像是在计划着什么。
与安同接触多日,平时察言观色,小心谨慎,我渐渐也看出他其实胸有大志,不甘心久居商旅,难道说……我不动声色地侧眸瞧他,难道说他也想搅进这潭原本就已浑浊不清的水中,有心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这个念头跳进我脑中的时候,我忍不住又仔细瞧他。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我越看他越觉得他有这心思。
原秦国苻坚统治下的塞外有大大小小多个部落。又以黄河为界,分为东西两大部落,平分大漠草原。
一个是匈奴独孤部刘库仁,另一个则是匈奴铁弗部刘卫辰。
他们所统治的部落较大的有鲜卑拓跋部、匈奴贺兰部、柔然、乌桓、高车等部,而鲜卑拓跋部、匈奴贺兰部,以及高车杂部便是在刘库仁辖区内。然而在慕容垂围苻丕于邺城时,依附于秦国的刘库仁发雁门、代郡、上谷三部兵马援救苻丕,三部军队不愿远征,部落里的慕舆文、慕舆常乘机反叛并将刘库仁杀死后逃跑,所以如今独孤部是由刘库仁之子刘显统治。
这些事情都是我从安同那里听来的,我连猜带蒙,对塞北的局势也知晓了个大概。总之是中原不太平,塞外也乱成一锅粥,名副其实的乱世。而我也不得不佩服安同的见多识广,竟是连各地的情形要事也分析得头头是道,由此我更加肯定他必定不堪平庸度日。
到得闻喜将货物交割后,安同突然打算北上盛乐。
由于事出突然,且还有批货物等着送往中山,于是又只得暂托下来。然而每每看到安同沉默思索的模样,我心里总会变得不安和焦虑。
或许,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
那日临去往并州前,安同让我去城中采购干粮以备路上食用。买了足够十来人分量的菱角和干饼正往住处去,忽然听见前方马蹄阵阵,一队人马缓缓驶来。
远远地,我看见几杆锦旗飘飘,上面鲜红硕大的“燕”字格外刺眼夺目。
我心中一跳,忙随着路人退到路边。
“听说河东公推举自己为河东王向燕帝称藩,不知是真是假。”
“管他是真是假,只要他一直持政宽平,其他的也不干咱的事。”
“唉,周叔,别想得那么好,如今城中来的鲜卑人,听说凶残无情,当初将长安人杀得杀埋的埋,保不定哪天……”
随着一个青年人的话,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唏嘘。
我分外困惑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大叔,你说的河东公是谁?”我忍不住问其中一个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
“河东公你都不知道?”他格外惊讶地看着我。
中年人看着我像看怪物一样,仿佛不知道河东公这路神仙就是不知道自己父母姓名似的。我沉默不语,然后他叹了口气,“那河东公便是东迁至此的鲜卑人统领,慕容永。”
慕容永?他不是尚书吗?怎么又会变成统领?这半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竟是……
“那慕容凯呢?他不是燕王吗?怎么……”
中年人更加古怪地看着我。瞥见我手中的干粮,他说:“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唉,也难怪你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变故可大了。慕容凯在临晋便被他的叔父慕容韬给杀掉了,河东公便以慕容韬弑君为由与武卫将军刁云率兵攻打慕容韬,先是立了慕容泓的儿子慕容忠为帝,后又将他杀了,推举自己为首领。总只是内讧,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团乱!”
原来在我走后发生这么多事。
我低垂下眼睑,默默沉思。手足相残,血亲相杀……我早就已经见怪不怪,又何必惊讶?甩甩头,将它们通通抛诸脑后。
这时队伍行至眼前,我却在其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石青褶衣,两襟相掩,腰束五彩雕花金革带,脚踩鹿皮靴。眉清目秀,嘴角歪歪,桀骜不驯。
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孔,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孔……竟是慕容会。原来他在闻喜。
我激动地望着他,三年不见,他竟长得棱角分明,下巴线条坚毅而又高傲,与那时的阳光少年竟是大不相同。
嘿,慕容会,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我开心地想着,眼睛不经意地落在随后的一个人身上。
深褐色的紧身窄袖短衣,外罩一件皮革裲裆,革带上的玛瑙玉石熠熠生辉。羊皮长裤下,修长的腿轻巧地搭在马腹两旁,白皙俊逸的脸上一双眼眸凛冽锋芒,仿佛能洞穿一切一般。
心突然“怦怦”直跳,那个英俊的少年又是何时长成这般的严肃凛人?
像是注意到有道炙热的打量,没来由地,慕容盛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来,视线与我触及的那一刻,我们同时一惊。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趁自己还未慌了手脚前,不由自主地旋身挤出人群,紧紧抱着干粮头也不敢回地往前走。
后面人群忽然喧哗起来,马蹄声似乎有些杂乱且逼近,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大哥,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