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杯香茶,几个早早来到的茶客坐在棠皖茶馆,低低议论著现下的局势。
清风挪下方凳,在镜子前颔首。
一身茶衣儿,腰上围一条巾子,黑彩裤配大袜,活灵灵一个俊俏的张继保。
方玉潭给几个压场的师兄弟又讲了一遍戏,随即被茶馆老板请去客套。方玉潭怕清风第一次登台挑不住大梁,实则挑的这部化清风中清风所扮的角色占的戏份并不多。
“清风,眉毛那里再添添。”
“大师哥,我学艺不精。”清风做个鬼脸,乖乖抬高脖子让元宝勾眉。
元宝拿笔细细勾勒,突然冒出一句:“怕不?”
“嗯,有点儿。”
第一次上台,说不怕那是假的。
“上台就好了”元宝大咧咧地笑,“台下那是瞎紧张,上了台啊底下的人一叫好,那感觉就像飞天似的!”
清风也笑,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元宝的笔一顿,说道:“好了。”
茶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议论声嗡嗡嗡嗡夹杂著壳瓜子的声音,烟杆里漫出的烟雾在人群中间跳著妖娆的舞蹈,几个半大的小子乘着人多混杂溜进茶馆跻到小角落里等看戏。
拉琴师傅两撇八字胡一抖,将琴架在膝盖上调弦。
只听一声台上:“走哇──”一声,紧接著,大锣纽丝响起。
戏开演了。
不知道底下捧了几个好,清风候在帘子後头竖起耳朵仔细听,不时撩了帘子看一看台上台下。
一晃过了四场,方玉潭下台的时候脸上有薄薄的微汗,身边递过一把折扇,递折扇的人显得有些紧张,方玉潭扇去额头的薄汗,把扇子还给清风,抛下一句好好唱,便转身上台。
清风听见台上传来熟悉的腔调,心跳渐渐平和。
练了千百次的戏,清风你可不能丢了师傅的脸!
小锣一击。
“儿呀,上学来呀!”
清风撩起帘子,念道:“来了。”
二黄摇板一过,清风唇轻启,一串儿清脆的音就像林间欢快的小溪流,听得人心尖儿都要给提起来似的舒爽。
“忽听得老爹爹呼唤於我,我这里走向前忙把话说。参见爹爹”
“好!”
众人捧好!
清风此刻却没有元宝说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看著坐在场正中的方玉潭。
他是张继保,方玉潭是张元秀。他是师傅在冰天雪地里救下的,张继保是张元秀从桥洞下抱来的,一养就是一十三春。
底下的观众著了魔似的两眼紧盯著戏台上的清风,这麽个俊娃娃一招一式韵味十足,唱腔又脆又亮将来准成角儿!
“喂呀──”
撕边打锣一击,众人的神可算是给拉了回来。
头戴白毡帽,身著蓝绸条、黑彩裤的张元秀急急问道:“儿啊你为何啼哭啊?”
张继保张张嘴,又瘪下去,再张张嘴,竟是发不出声。
众人憋了气。
清风知道他该哭着喊;“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可是话到嘴边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咽下去,只有两行清泪,静静滑落。
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张继保,眼前的师傅是捡他当成亲儿子养的张元秀。张继保怎么忍得下心,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底下等得急了,有人扯著嗓子喊:“到是说啊!”
清风一惊,抬头看到方玉潭黝黑的双眼,断断续续地念:“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
边念边哭,声泪俱下。
大家只当是事先安排好的,刚才的小小骚动早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场的叫好声。清风不敢拿袖子擦,哭花了脸儿退下场。
一场又一场,清风失了魂似的一问一答一问一答,该哭哭,该喊喊,该断情的断情。
一出戏,分分合合,道尽人间悲欢。
嫋嫋烟雾还没有散,茶馆里几个夥计自顾自忙活儿。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开始议论晚上那出戏,讲著讲著又讲到那个第一次登台的孩子。
“方老板可发啦!前段日子红了元宝,这下那个叫清风的娃娃可又要红喽~”
一个厚嘴唇的夥计手里白布一扬说道:“咳!我看不见得!后半段戏那娃娃有点心不在焉啊!”
“许是……累了?”
“我看不会,一个唱戏的那麽容易累,那还唱什麽戏!”
“可那几声哭,真是碎了人心!”
“哼!像哭得真像个娘们儿,亏你们还说他好!”
夜已深,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几家酒肆偶然传出划拳声,镇子在经过一日的繁华後归入沈寂。
方玉潭眉轻锁,他的脸隐在暗处,桌上的油灯单单照亮门角。
清风跪在角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著台上讲不出的话:“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
方玉潭取下油灯罩子,挑一根细棒轻拨灯芯。第一次登台,清风平日里的优异表现完全没有被发挥出来,下半段的戏简直可以用敷衍两个字来形容!方玉潭拾起桌上的板子,喊道:“过来。”
扶著墙壁,清风咬牙站起身,脚踝处一软,又跌在地上。清风心里心急如焚,可这两条腿偏偏跟他做对,怎麽使劲都扑腾不起来。清风膝行一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玉潭也不明白,他虽然不喜欢女人,可也从来都没想过会喜欢上一个孩子。况且,又是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爱逞强又偏忍不住哭的孩子。
“今天的事先记下。”
扔了板子,终是不忍心,抱过清风放在自己膝头默默搓著他发麻的双腿。每一记都重重按在清风的穴位上,清风任着方玉潭折腾,这一年来他早就摸透了方玉潭的脾气。
台上他是一个严厉的师傅,台下他是一个……是一个……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断了清风的思绪,紧接着到处是救火的喊声,远处几条火光窜上半空,照亮漆黑夜空。
王伯闯进门喊道:“方班主!大事不好!开战啦!”
方玉潭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想也不想地扯住清风往院子里跑,一边吩咐王伯召集所有弟子到院子里,将清风安顿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后又兀自回房去取关书。
以为这局势不会朝着战争发展,谁知该来的还是来了。方玉潭捧着孩子们立下的关书,一张一张地念。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哪!
炮声隆隆,震得耳膜刺疼。
离开……留下……关书……拿走……
清风听得迷迷糊糊,师傅是在赶他们走吗?戏……不唱了……?
不要,不要走。
清风微弱的叫声被盘旋在整个镇子的哭喊声、爆炸声吞没。
师兄们走的走散的散,卖了他们的爹妈或许还困在屋子里,弟弟妹妹们或许还在等著他们去逃亡。
无边无际的火光,宛如地狱之焰。
事不宜迟,附近的火开始在宅子里蔓延又是一阵轰响,受惊的马长长撕鸣,有被炸开的尘土卷着碎石尖瓦撒的到处都是,方玉潭慌忙抱起清风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王伯长鞭一甩:“驾──”
清风的背磕在身后暖暖的胸膛,浑沌的脑袋逐渐清晰。
他们……他们这是要去哪里?马车上都有谁?
都有谁!
元宝……还有呢!还有呢!
清风抖个不停。
“清风,别怕……”感到怀里人的害怕,方玉潭尽量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大手贴在他冰凉的小脸上。
“师父师父”清风一面唤着,那泪水一面啪嗒啪嗒滴在那人的手背上,“家……家没了!”
“师父再给!”方玉潭每说一个字,便将清风搂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