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今天居然有虾饺，牛肉河粉好香啊！跟我老妈做的一样！”
“还有西瓜、蜜桔、香蕉、鸭梨，随便挑。”
“是戚总监，您亲自来勺菜？给我来点杏仁豆腐吧，哦，咸鱼茄子，文昌鸡，白云猪手也要。喂，阿兵，你的盘子里全是生蠔，撑得下吗？”
“这大半个月辛苦了，林总慰劳一下大家，这边还有鱼香肉丝，正宗川味啰。”
“是啊！林总说了，今天放开了海吃，不计成本，平时可没这等口福啊！您说是不是，郭总监？”
“各位同仁，前面还有鱼丸汤，别只顾着添饭，多吃菜。”
“果汁，可乐也有，不当班的还可以畅饮百威啤酒，但不许划拳啰。”
……
盛唐之家，酒店的员工餐厅，一场别开生面的庆功宴在欢声笑语中热烈地进行着，当班的员工分批次而来，10：30至11：00，餐饮部；11：30至12：00前厅部，客房部，健康中心；12：00以后是销售部和各后勤部门。
十菜两汤，外加白米粥和鱼片粥，粤式点心，一应时令水果，啤酒饮料，人均十五元的成本，相当于平时的三倍。直馋得员工们要么把舌头咽进肚里，要么眼睛掉进菜堆中，差别没喊出“盛唐万岁”了。而各大总监则在我的带队下，在取菜台前一字排开，戴上厨师裙为所有前来就餐的员工打菜，道一声辛苦。
横幅，植物，鲜花，气球，彩旗，拉花，整个餐厅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除了丰盛的食物，还有刺激的抽奖活动，十张自助餐券，三张住房券，一张健康中心年卡。员工们紧握着自己的考勤号，希望抽奖箱里拿出能跳出自己的吉祥号码。
“大奖由林总来抽取，您得多摇几下啊！”
“好戏在后面，为庆祝上月突破三千万，我们尊敬的董事长傅盛梁先生友情赞助现金三千元，分三次抽取，一人一千。我和小傅总也各赞助一千元，一共有五个特等奖，大家看好自己的号码啰。”
崔洁芸花了两天时间策划今天的节目，菜谱一改再改，最后还是岳振华一捶定音，“粤菜为主，川菜、湘菜、安徽菜为辅，尽量照顾大多数，由中厨房派出两位特聘厨师亲临员工餐厅指导，保证原汁原味。这下崔小姐不再发愁了吧？”
“大锅菜可与中餐厅的小炒不同，原料调料数量无限放大，我怕画虎不成反类猫。要不岳老大帮我写下来得了，我让他们照葫芦画瓢，免得有损您的威名。”崔洁芸得寸进尺，继续哀求道。
“我真服了你，小丫头。看在你全心全意，尽善尽美的份上，得得得，我说你写。”岳振华无可奈何道。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崔洁芸双手作揖，一脸的恭敬。
一小时后，一张巨幅彩色菜谱和着一封总经理亲笔签名的感谢信张贴在员工告示栏，
“哇，后天有庆功宴了，好丰盛的菜肴，我们有口福了！”
“林总代表酒店向全体员工表示衷心感谢，总算有点良心，上个月皮都掉了三层，比下田干活还累。”
“你才掉三层皮，酒店就冲上三千万，怎么不多掉一层呢？”
“知足吧，新来的，以前也这么忙过，从没见有人出来谢我们。这回子盛唐是换了天了，甭管真的假的，高层有了人情味。”
……
上千位员工奔走相告，一时间群情振奋，无数的期望和胃口被调了起来。那几天大家搬桌子、做清洁多了几分力气，脸上的微笑也无比灿烂。
员工不是酒店挣钱的工具，他们理应享受到人性的关怀，不到三万块的预算一古脑儿地买下大家的忠诚，值得。
前几个月欠下的一半薪水也在这个月补发了下去，我也学着兰博当年的做法，全部采用现金形式，让那些不离不弃，与盛唐风雨同舟的老员工们体验一把沾着口水数钞票的快乐。盛唐，本来就是我们的家。
“林总，我们对不起你。”员工通道大门外的棕榈树下，十几位灰头土脸的男女围住我道。
一堆编织袋前，面黄肌瘦，衣衫破旧，我想不起与他们是否曾经相识，“你们是……”
众人推攘之下，其中一位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吱吱唔唔道，“我们是原来阿房宫的员工，他们几个是客房部的。那天我们本不该……”
想起来了，是那天闹事的一帮人。我脸色一沉，“哦，是你们啦。找我有事吗？”
那一位勇敢者道，“我们回家也挣不到钱，听说南华又在招工，所以想再回盛唐来试试？您别责怪他，是我们求这位小哥的。”
原来是这事儿，我恨了打电话的保安一眼，这个二百五，哄我说有老乡来找。裁员一事差点扼杀了林启东的总经理之梦，想起这些人，老子恨得牙痒痒，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脸皮比门板还厚。遂板起脸道，“这样啊，你们怎么不去开发区的工厂啦？那边要的人多。”
勇敢者身后一人蚊子般地嘀咕道，“去了好几家，可人家不要我们。说是盛唐出来的，怕我们哪一天也罢工闹事。派出所的人也成天撵我们，说是扰乱了南华的治安。”
嘿嘿，准是崔洁芸搞的鬼，上次让他们逃之妖妖，心中不解气，通过销售部的协议客户名单向南华各大企业遍撒黑名单，顺带着也向市区的几个派出所一并通报。多一事不如少事，汹涌的南下求职大军聘谁不行，非要你几个不安分的？至于警察们的出发点更简单了，安定团结乃是大政方针，南华的地面上容不得无业游民。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南华将为你们关上就业的大门，谁让你们得罪了神通广大的崔小姐呢？
见我迟疑不决，勇敢者上前一步，双膝跪下，“林总，求求你了。您就收留我们吧，我们已没有回家的路费，几天都没吃饭了。”其他的人也纷纷跪下，其中三人还向我磕头。
我知道，经济复苏的南华又恢复了昔日的高物价，街边的小店三十元一碗的小面，你爱吃不吃。小旅馆一百元一小块地铺，睡不起滚马路上去。可马路上也不太平啊，每夜都有巡逻的警察把你撵得满城逃窜，清扫盲流，维护治安，职责所在。几万人睡马路，影响城市形象不说，确实是一大治安隐患。
别说他们，就连盘缠充足的内地高级知识分子也难以在此久留，如果半个月内还找不到工作的话。
林启东，别心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郭豫忠的悲剧忘了吗？想到那位高大威猛的北方汉子差一点卧床一生，如今虽已基本康复，却再不复往日的步履如飞，若非重振餐饮的计划离不开他亲手操办，我绝不忍心要他提前归队。念及此，我硬起心肠转身就走。
“林总，您别走！我知道马胡子的下落。”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一位矮小清瘦的小姑娘撇开旁人的拉扯，继续道，“我们是一个村的，他现在还躲在那里。”
“马胡子，好。郭总监那一刀不能白挨，你这就跟我去派出所。”我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停车场走去。
“那，那我，我们还能回酒店上，上班吗？”她几乎被我拽着小跑，全身竟没有一点力气，难怪，几天没吃饭。进到车里，她喘气道。
“如果能抓到马胡子，我同意你们回酒店上班。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安慰她道。
“叶文芳……”嘴里吐出三个字，却已人事不醒。
保安部经理曹翌被我一阵痛批之后，灰溜溜地从总经理办公室里出来，“妈的，死保安，哄谁不好？总经理都敢哄，胆子也太大了。”他心中恨恨道，不禁给了自己一巴掌。
“哎哟，我道是谁在自虐呢？原来是曹经理，谁欺负你了？”走廊上传来一位女子咯咯的笑声。
曹翌抬眼一看，原来是采购部经理傅歆婵，顿时脸涨得通红，“哦，没事，刚才被蚊子叮了一口。”
“是吗？让我瞧瞧。冬天也有蚊子？真奇怪啊！”她走近几步，伸手准备去摸他的脸。“呵呵，红了一大片，这个蚊子可真牛！用吸管吃你的血。”
曹翌忙捂住脸，看看四下无人，小声道，“我的傅大小姐，拉拉扯扯的让人看到可不好。刚才是被林总批了，说我管教下属不力，没事乱给总经理打电话。你说这世上怎么老是有人吃饱了没事干呢？8868的号码，连我都不敢随便打的。”
傅歆婵做了个鬼脸，悄声道，“他这会子还在气头上吗？林总最近似有些喜怒无常，前天亲自召集供应商开会，说是双方共荣共赢，要我们财务和采购严格执行每月结算，绝不准无故拖延付款，否则按破坏酒店声誉论处。现在南华的供应商们爱死他了。你说哪家酒店不拖个三五个月的货款啦，不拖他们的，我们怎么赚钱？这个也不说了，反正叔叔也不管事，盛唐由林总一人说了算。昨天早晨他又批了我，说什么蔬菜的价格剧烈波动，要我们与成本部天天去批发市场核价，你知道批发市场几点开市吗？凌晨三点。谁去呀？”
“你随便写个价报上去不就行了，反正也没人去查。”曹翌道。
傅歆婵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苦笑道，“就知道你会耍小聪明，玩花样对付易总他们很容易，可骗不倒他。凌晨三点，我们都还在被子里梦周公呢，他自己却跑了去，记了一大堆价格回来，跟我们报的一核对，惨啰！”
曹翌吐吐舌头，兀自不信道，“不会吧。他的精力也太那个了！”
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正色道，“不能轻信下属的每一句话，记住吧，婷婷小姐的友情提醒。向他汇报工作之前，一定先把情况全部弄清楚了再说，否则一个反问问倒你，汇报会马上成了你的专场批斗会。还有啊，千万别哄他，只要一次被发现，他再也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了。嘿嘿，他是做保安出身的，你可小心些了，别吃不了兜着走。今晚可能得加班，我请你吃宵夜。好了，我得进去汇报工作了。”
曹翌摇摇头，感觉她的神情好象正赶赴刑场一般壮烈。
待警方逮住马胡子后，叶文芳一行已回到酒店上班。“叶儿真是大义灭亲啊，为了一口饭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董婷从外面听来闲言碎语，向我感慨道。
“Tina，叶儿跟马胡子是什么关系？”我有些好奇。
“唉，是她的亲舅舅，当初还是他一手把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听客房部的人说，她之前是楼层服务员，曾多次被客人投诉，每回都是姓马的去说情，又是送礼，又是请吃饭的。她今年还不到十九岁，心也忒狠了些。”董婷咬牙道。
“你的消息倒蛮灵通的嘛，是不是他们故意说给你听，再传到我的耳朵里啊？你可小心点，总秘最容易被人利用了。算了，事已至此，不说也罢。”
“知道了，林总，我会明辨是非的。我还听说跟她一起回来的人从此都疏远她，怨她多嘴生事，是个扫帚星。就连一个寝室里的人平时都不跟她说话，不信你可以去问管宿舍的阿姨。”
“是吗？这倒奇了，没她那句话，他们只怕早进收容所，然后谴回原籍了。过河拆桥，没良心！”
“林总，我有一事不明。您说盛唐真是我们的家吗？”
“此话怎讲？”
“原来在家乡时，生活节奏慢，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人与人的关系却是发乎真情，率性而为，少有磕磕碰碰。可一旦汇入南下人潮，从此再无人情冷暖，为了一份薪水，一个职位，不惜耍诈使袢，出卖朋友。人人皆竖起倒刺，跟一群刺猬一样挤在一起，整天提防着别人，其实谁也不比谁少一分痛苦。难道生活的压力竟让人性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了吗？”
“这个，我说不好，太复杂了，要不改天我帮你去请教一下社会学家？快去工作吧，有好多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别自寻烦恼了。”
三千万，千人豪华庆功宴，如一则爆炸性新闻很快传遍了南华酒店业，也传到了人口密集的火车站和人才市场，慕名而来的求职者挤满了人力资源部门外的过道，为了维持应有的秩序，保安部特别抽调了五个人，一批批放人进来。连续三天，崔洁芸和手下几位小姑娘一直加班到深夜十二点才送走最后一人。
如此盛况大概只有九五年全国人民认购深圳股票时可与之媲美。数百米的长龙颇为壮观，早已引来无数小吃饮料商贩在此支起一排游摊，星汉街派出所也出动了两辆警车前来协助。员工通道是酒店的后门，邓所长悄悄地塞给曹翌两条三五烟，“小兄弟，我侄女的工作，拜托了。”
那年月，许多地方才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五星级酒店，好吃好住，在市区上班，跟高层次的中外客人打交道，又体面又舒适，比荒郊野外的工厂强多了，不挤破头来才怪。
没人也愁，人口爆炸也愁，崔洁芸的烦恼越发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