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知是敌是友,但是宋人刚刚遭遇大难,已成惊弓之鸟,实在不敢大意。在魏全等人吆喝督促之下,尚能行动的人,包括郸王和小叶,都从地上爬起来,死命推车,再拢车阵。很多人勉强拿起刀枪,一边面向西方戒备,心里却在嘀咕,来的要再是敌人,大家就伸长脖子,等着砍头吧!
来的却是大辽国乾显大营“怨军”的一股巡哨的轻骑,有三百多人。带队的将佐,乃是大营都管郭药师。说起辽国的兵制,除了模仿宋制有中央禁军,各地路勇、州兵,还有受雇为契丹人征讨的其他部族的队伍。象奚兵、女真兵,篾儿乞、塔塔尔等部的蒙古兵,被辽国统称为“签军”,相当于宋国的“番军”。另外,辽国太子、燕王耶律淳先,为弥补手下士卒的不足,在渤海、辽东等地招募汉人饥民,择青壮组成一军,称之为“怨军”。怨军粮饷微薄,兵甲稀缺,普遍战力低下,还经常发生叛乱。但是其中也不乏骁勇善战之辈。像这位乾显大营都管郭药师,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郭药师领人马来到近前,闻听是宋国使节遭受袭击,就上来与郸王见礼。赵焕见此人虽然“胡服左衽”,面目阴鸷,但是汉话流利,礼数周到,放下心来之余,还对其颇有几分好感。郭药师闻听辽使、渤海侯萧乃古重伤失踪,急切就要去寻。但还是给赵焕他们留下二十余名士兵和五十几匹马,才带队向南追下。
经过一番苦战,叶大老爷带来的三百坛烧酒,也是破损大半。叶祖珪明白过来,带头取下破损残存的酒液,给伤者清洗患处,包扎。烈酒烧的人疼痛难忍,一时惨叫声此起彼伏。事后证明,叶大老爷此举救回了很多人的性命,包括郸王的侍读赵良嗣。
在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醉死人的酒香中,郸王等人拿定了主意。这般模样再去辽国已无可能,不如先行返回霸州,再候朝廷旨意。魏全领人挑选勉强还能用的车辆,套上郭药师借给的马匹,装载死者、重伤患,余者连王爷在内,全部步行,悲悲切切,赶往霸州要塞。大车行也是折损了十来个人手,虽然郸王爷拍胸脯保证厚加抚恤,魏老板依然面色阴郁难看。行不上五里,遇到界关来援的大队辽军,一窝蜂上前,把这支已经好似送殡的队伍,接回关城去了。
叶大少爷的丫头初荷,也死了。死的是那样毫无声息。
就在圈头岭,等到叶祖珪安顿好了一切,再来寻她的时候,她光着一只脚,依然乖乖的侧卧在草丛里。叶少爷扳过她的肩膀一看,只见她紧闭双眼,带着一脸惶急,早已没有了呼吸。她无需再去着急少爷被人伤害,也无需再去惶恐自己被少爷丢下。一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狼牙箭,没入了她的后脑。没有流什么血,却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在这场导致上千人丧命的遭遇战中,一个女孩子的死,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连小事也算不上。但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十六岁丫头的殒命,却彻底击垮了叶祖珪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意志。
徐庆应为臀部箭伤疼痛,偌大的身躯,趴伏在一辆大车上。叶大老爷躺在离他不远的死人堆里,怀里抱着初荷早已冷却的身体,两眼空洞,不言不语。自从他找到了她的尸首,他就这样一直紧紧抱着她,好象害怕她会怕冷;他就一直这样一声不吭,好象害怕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到了边关,郸王赵焕脸色铁青,不顾辽国边将的劝阻,直接通过关城,回到大宋霸州要塞。下令将所有死人,先行妆奁,暂时葬于城西万人墓。
百余年来,战死在霸州一带的大宋将士,大多埋骨此处。方圆十里,绵绵的坟茔,没有村落,没有人家。只有黯淡的夕阳,无尽的蒿草,猎猎的秋风。还有一两只乌鸦,“啊啊”叫着,掠过一座座坟丘。很多的坟丘都没有墓碑,有的前面插着一支断矛,有的顶端盖着一顶早已朽烂的铁盔,恐怕早已无人知道死者的姓名。
叶祖珪将初荷埋在一株桑树底下。他命人作了一块木牌,写上“叶家初荷埋骨于此”,插在坟头。他看着这块木牌,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这个小丫头,经年服侍于他。尤其此次出行,朝夕相伴,细心照料,唯恐有所怠慢。为了他,甘心奉上自己的一切。叶祖珪却连她姓什么,原本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统统都不知道。
“少爷,你要了我吧!”这句话在耳边响起,仿佛她那微湿而慌乱的气息,依然抚上叶祖珪的耳垂。也许叶祖珪本人此时都没想到,这句话就象一根刺,终生别在叶祖珪心头。
“没有人对我好,只有少爷对我好。”叶祖珪紧闭双眼,不敢睁开。好象一睁开,就要面对她失望流泪的眸子。
“爹爹,爹爹!不要卖掉女儿!女儿乖,……”
“初荷不学吹萧,初荷不要吹萧……”
“够了,初荷,够了,求你不要再逼我!不要再跟我说话。不要……少爷我是个废物,我保不住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了,少爷我吹xiao给你听……”叶祖珪翻身坐起,从怀里套出原本初荷一直带着的那只洞箫,几次凑到自己唇边。除了喉咙里的呜咽,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偔出门是偔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
人里头数不过,
女儿可怜,
女儿可怜,
女儿呦。
浮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家里头少爷是偔亲哥哥。
青杨柳树十八根杉,
想说心事,
偔开口难,
偔开口难,
女儿呦。”
嗌!同样是如水的凉夜,鼓荡的东风。这一回却只有徐庆拄着单拐,默然相伴在叶祖珪身边。
泉眼无声溪细流,
树荫照水爱情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当凌空飞来的,是那嗜血的狼牙,沾花惹草的蜻蜓,又能做些什么?这一朵初开的荷花,还未全放,就已经随风飘零了。
PS:这一章写的苦。一连几天情绪低落,好象身边真的少了什么人似的。真是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