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吴王府管家庞亮对府上做就寝前的最后一次巡查。下人住的院子已经熄灯,而吴王的书房依旧亮着灯。他推开门,想问问吴王是否需要夜宵,但屋里空无一人。
他去哪儿了?庞亮思忖着退出来,关好门。诸皇子中,他觉得吴王最可怜,就因为他的生母是前朝公主,从小就备受欺凌,长大后依旧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同样是皇子,魏王府上常年宾朋满座,而吴王府常常门可罗雀;给魏王提亲的人都排到长安城门了,而吴王年满十九,依旧孑然一身。似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吴王不可能有所作为——他的身份限制了他。但是他不这么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相信他。
庞亮向后花园走去,通常吴王心情不好时就会在那里饮酒练剑。最近,他去那里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唉,吴王到底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小时候他受了委屈还会向自己诉说,长大后便不肯将心事吐露给自己听了。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欢快样,但背过人后,他的眼里总有愁云。他本是千里马,却要伪装成一头笨驴子。即便如此,太子国舅对他仍不放心,听说已经有人向皇上建议让殿下去封地赴任。唉,吴王要是有长孙无忌这样的舅舅,此时的吴王府大概就胜似当年的秦王府了。
胡思乱想中,庞亮到了后花园。果然花园的亭中有一人,坐在横栏上,斜倚着红柱,手里拎着一个酒坛。
庞亮走过去,轻声说:“殿下,夜深了,花园里寒气重,您早点回房歇息吧。”
李恪扭过头来,露出一丝笑容说:“你去休息吧,今晚月色不错,正好喝酒赏月。”
庞亮欠欠身子说:“老奴先回去了,殿下也早点歇息。”他知道吴王此刻不想让人打扰。
“去吧,去吧。”李恪笑着摆摆手。
见庞亮离开花园,李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端起酒坛想再喝一口,可惜坛内倒不出一滴酒。他苦笑一声,伸手将酒坛放在石桌上。
这酒啊,真不是个好东西。你高兴时,它会让你越喝越高兴;当你难过时,它只能让你越喝越痛苦。这人啊,何尝不像这酒?历来只会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个?
李恪起身出了亭子,最近他一直很烦,不,应该说近几年来他一直很烦。要说起烦的根源,还得从贞观八年说起。那时吐谷浑犯境,父皇派李靖、侯君集、王道宗出击。跟随李靖学习兵法的他有了第一次参加实战的机会。师父把他管得很严,只许他呆在营中,不许带兵上前线。可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偷了师父的令旗,带了一队人马在关隘设下埋伏,自己单骑将敌人引进包围圈。等师父赶到时,他已将那股敌兵歼灭。当时师父狠狠批评了他,可是回到长安后,却在父皇面前大大赞赏他有勇有谋。一时间,他的事迹在长安城内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那个时候李承乾虽然是太子,但还没有入主东宫。
本来庶出的皇子在年满十五岁后就要去封地赴任,但由于那次战功和父皇对自己的偏爱,他成了唯一没去封地赴任的庶出皇子。也就是从那时起,太子和长孙无忌对他的不满变得越来越明显。
然而留在京城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每天他都得看着太子和国舅的脸色行事,生怕说错一句话得罪了他们,让父皇为难。他生性就是一个爱自由的人,这种如坐牢狱的生活他受够了。
他也经常问自己:既然过够了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甩掉它,还要继续忍受?最初他回答不上来,渐渐地他明白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梦想,梦想着某一天父皇会废掉李承乾,立他为太子。为了这个梦想,他一直坚持着。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这个梦想太不现实,只能是种幻想。不管李承乾多么荒淫无能,他的背后却站着一个长孙无忌。以长孙无忌和父皇的交情以及这么多年他在朝中的经营,要想扳倒太子谈何容易!何况去年李承乾娶了侯君集的女儿,有这么一位执掌军权的岳父,就连父皇也不能轻易碰他。或许父皇压根儿就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地位,才结了这门亲事。
想清楚这些,他愈发感到在皇宫中生存下去的困难。现在有父皇庇护,到没什么。一旦父皇百年,太子登基之后,他该怎么办?以李承乾睚眦必报的德性,不可能放过自己,甚至还会连累母妃。
母妃……
一想起母妃,他的心中更加难受。母妃是个苦命人,虽说是个公主,却没享受过外公的半点疼爱。嫁给父皇后还不能挺直腰杆做人,整个后宫中要数她为人低调,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不敢戴靓丽的首饰,就连父皇对她的宠爱,她都是诚惶诚恐的,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惹出事端。她总说是她连累了儿子,实际上却是他连累了母妃。
怎样才能给母妃找一个稳妥的归宿?李恪心烦意乱地揪着身边的花朵。“如果死能换回她的安宁,我宁可去死。”他在心底说。
死?他心头一震:如果我死了,太子没了潜在的威胁,或许会放过母妃。可是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去,似乎并不能起太大作用。如果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父皇在痛心的基础上还会对母妃产生愧疚之情。即使他去了,他也会在走之前将母妃安置妥当。太子和长孙无忌为了政治影响,也不可能对一个烈士的母亲做出非分之举。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对一个没有理想和希望的人来说,生命显得有些多余。他很庆幸自己能用性命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换取一个好的归宿。
也许是老天见怜,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父皇要对高昌用兵,主帅好像就是侯君集。只要能参加这次出征,以他目前和太子的关系,侯君集会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李恪自嘲弄地想。
“事不宜迟,明天就向父皇请求出征。”他在心里说。走出花园,倦意袭上心头,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第二天下了早朝,李恪去了承庆殿,他知道父皇会在这里处理政务。
李世民对儿子的到来颇感意外。印象中,他的这个儿子很少单独来找自己,要来也是和紫清一起来。他一边脱朝服一边问:“恪儿,找朕有什么事儿?”
李恪垂着眼帘说:“儿臣有一事相求。”
“呵呵,你会有事求朕?”李世民笑道,从小到大,恪儿还从没开口向自己要过什么。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亏欠了他们母子。“说吧,今天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儿臣想随军出征。”
李世民一愣,坐下来喝着茶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打仗是很危险的。”
“儿臣平日所好兵法,很难碰到实战的机会,好不容易碰到了,还请父皇成全。”
“换作别的皇子,朕会一口答应,可你不行,朕不想让你去冒险。”李世民放下茶盏说。他说的是真心话,所有皇子中,他最喜欢这个不怎么和自己亲近的李恪。其他皇子都有些孱弱,唯有他身强体健,骑马射箭,舞抢弄棒,样样在行。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只是孔武有力,他的文采不输于魏王,谋略每每让自己称奇。可是就这么一个自己年轻时代的翻版,他却不能立他为太子。
李恪没想到父皇会这么说,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他稳了稳心绪,说:“自父皇登基以来,国泰民安,很少发生战事,好不容易碰到了,您也该让我一试身手啊,儿臣还想建立功勋呢。”
李世民笑道:“呵呵,你小子还真像朕年轻的时候,一听到打仗便手脚痒痒。不过,”他沉下脸来:“打仗都是把头系在腰带上,说死便死了。你母妃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还是考虑考虑。”
“父皇,您刚才不是说我今天要什么您都会答应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随军出征,建功立业。”
李世民盯着儿子看了半天,见他态度坚决,不容商量,只好叹气说:“其实国舅早就向朕推荐过你了,朕没答应。”
“长孙国舅?”李恪一惊,看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嗯。国舅说你是我朝难得的将才,要好好历练,将来也好辅佐太子。”李世民说:“既然你心意已决,朕就答应你。”
“多谢父皇成全。”
“答应父皇,要活着回来。”李世民站起身来,拍着儿子的肩膀,感情复杂地说。
“我答应您。”李恪说。他深吸一口气,抑住要喷涌而出的泪水。
李世民转身从几案上取来一个卷轴,说:“这是高昌国的地形图,你回府好好研究研究。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哪怕攻不下高昌,你也要活着回来。”
“儿臣记下了,儿臣这就回去备战。”李恪接过地图向父皇道别。
“去吧,朕和你母妃等着你呢。”
李恪出了承庆殿,忍了半天的泪珠迫不及待地涌出眼眶。为什么要生在皇家?父皇,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们一家三口肯定会过得幸福。
晚上,李恪坐在灯下研究高昌国的地形图。其实他没必要看这么仔细,反正是准备去送死的。不过,他还是想为军队做点什么,最好是死在攻陷国都的战役中。
这时,管家庞亮走进来说:“殿下,房公子求见。”
“遗直?快请他进来。”李恪说,他卷起地图,把它放到一边。
房遗直走进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听家父说皇上答应吴王出征了?”
李恪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他本来不想让他知道。他笑着说:“是啊,快请坐。”说着便吩咐丫鬟上茶。
房遗直坐下说:“吴王,你不觉得这次出征对你而言太危险了吗?”
李恪笑道:“打仗本来就是件危险的事情,对谁都一样。”
房遗直忧虑地说:“这次领兵的主帅是侯君集。”
“我知道,他是开国功臣,跟随父皇参加过很多战役,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他当主帅可谓是天命所归。”
见吴王满脸的无所谓,房遗直只得接着暗示:“听说长孙国舅已经向皇上推荐过你了。”
“哦,父皇给我说了。国舅说我是大唐难得的将才,要好好历练,将来好辅佐太子。”
说话间,丫鬟端上茶来。李恪介绍道:“这是雨后龙井,贡品,好茶。尝尝。”
房遗直没有喝茶,看着吴王,难以置信地说:“你真的要我把话挑明吗?这分明是*的阴谋,为何你偏偏识不破?”
“遗直你多虑了,太子和我是兄弟,国舅也是我的舅舅,他们为什么要害我?”李恪抿了一口茶,笑着着说:“我本打算明早去你府上拜访,既然你来了,我也省得跑一趟。遗直,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吴王请将。”
“我走后,替我照顾十七妹。”李恪说。除了母妃,这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了。开始他还顾虑自己走后谁来照顾她,但看到她对遗直有意思,便放心了。遗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会照顾好她的。
房遗直感到一丝不妙,说:“公主有你照顾,为什么要托付给我?”
“万一我回不来了,她就拜托你了。”
“既然知道有可能会不来,为什么还要去?”
李恪笑道:“做任何事情都要担风险。想建立军功,就要有牺牲的准备。”
房遗直不再说话。记得他离开长安时,吴王正是朝中的红人。虽说李承乾早被立为太子,但很多人都在暗中猜测,吴王有可能代替他成为太子,当时他也这么想。可等他回来后,发现太子依旧是李承乾,皇上还把侯君集的女儿立为太子妃,这意味着皇上要巩固太子的地位。这样一来,吴王的处境就危险了,这个曾经和太子一争高下的皇子必然成为*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是一向敏锐的吴王怎么就看不清楚这一点呢?
李恪悠然地品着茶。“但愿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他在心里说。
房遗直端起茶盏,喝茶的同时用余光观察着吴王:嗯,他的神情很悠闲,似乎对这次出征很有信心。——不对,吴王向来谨慎,不可能不向自己征求作战的意见。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抱着必死之心参战。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李恪奇怪地问。
“没什么。”房遗直放下茶盏,淡淡地说:“被茶水烫着了。”
“哈哈,多大的人了,还会被水烫着。”
“既然吴王心意已决,我也就不说什么了,预祝吴王凯旋归来。”
“哈哈,借你吉言。”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府了。”
“遗直兄慢走,我就不留你了,改日再到府上拜访。”李恪送朋友出了门。
房遗直走出吴王府,他想不通吴王为什么要借此机会战死沙场?不管他有什么意图,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大概只有十七公主才能留住吴王。”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