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子清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每次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她的心里就充满了力量,既没了对死亡的惧怕,也没了因打乱历史而被打入无底深渊的恐惧。如果没有对既定命运的抗争,这个小生命就不会来到人间。现在,她已不再探究冥冥之中是否有只手已经将人生的轨迹设定,她只想过好活着的每一天。
可以说云是被迫随风四处漂泊,也可以说云喜欢四处漂泊,风是它借助的力量。一切,只因心态的不同而不同。
宫里送来了贺礼,李世民没有亲自来看女儿。此刻,他的内心正受着痛苦的煎熬,恪儿在辽东败了,竟然败了!败给的不是高丽士兵,而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开始捷报连连,最终却因严寒,冻死士兵无数而丧失了战斗力。败给人倒也罢了,偏偏败给了天。难道上苍真的不允许恪儿做大唐的皇帝?想到这点,他的心就绞痛起来。上苍啊,你把他造的如此完美,最后却将他狠心抛弃,到底是为什么啊?
经过一年的苦战,李恪回来了,带着残部回来了,带着失败者的名号回来了。这次打击,对他而言是致命的,它打碎了支撑他的信念——人定胜天。人是胜不过天的,同样,人是无法逾越冥冥之中既定的命运。现在,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不需要挣扎,不需要奋斗,只要乖乖听从上天的旨意就行。轨道已经确定,即使你不走,也会有种力量带着你沿着它前行。
房遗直回到了房府,他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他没有怨恨过天,这次,他不能不恨天,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吴王?吴王的才能,众人有目共睹。行军期间,他指挥得当,布局精巧,在zha药的配合下,多次以少胜多。一路打下来,连拔二十三城,伤亡人数却不足两万,这样的战绩,在历史上都是罕见的。眼看就要攻下高句丽的首都,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连下一月,堵塞道路,把计划速战速决的唐军困在了深山中。寒冷,成了最大的敌人。吴王没日没夜地带领士兵扫雪开路,可是雪魔却像一头无情的猛兽,把他们刚刚开出的路,一夜就给掩埋了。那么多士兵,没死在战场上,却被大雪夺取了生命。以前他很喜欢雪,现在,他无比痛恨那些白色的幽灵。
该如何告诉她这一结果呢?他内心复杂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圆形拱门,便看见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中用青石垒起的花园里种着各色花朵,院子扫的很干净,没有一根杂草。一年来,她就住在这里?
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接着便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轻柔地说:“宝宝乖,不哭,不哭。”
他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门开了,玉奴看见房遗直,惊疑地叫道:“大公子?!”
于子清闻声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位白衣男子,神情黯淡,脸色憔悴,嘴的四周长着密密的胡须。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就是那个何时何地都清爽飘逸的房遗直。她的心猛地一沉:结果,依旧未变。
“快进屋坐。”于子清摆着孩子,笑着请他进来。
房遗直走进来,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妇。一年不见,她已经从一个清纯少女变成风姿绰约的女人。是他让她成熟的吗?
于子清坦然地迎着他的惊异目光,笑道:“坐吧,不会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吧。”这一年,谁都变了很多,她不敢想象李恪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愿他能承受住这次的打击。
房遗直没有坐,而是走过来逗她怀中的婴儿。孩子很漂亮,粉嫩的脸蛋,黑色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小嘴,暂时看不出像谁。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眉毛上,错不了,那眉形,的确是他的。他摸了摸婴孩柔嫩的小手,他便冲他笑起来,那微微翘起的嘴,活脱脱是他的翻版。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房遗直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平静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在等一个人。”于子清看着怀中的婴儿说。
房遗直知道她在等谁。“这次出征,我们,败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知道了。”于子清平静地说。
房遗直惊愕地看着她,随即变得平静。是的,她早就知道了,一年前就知道了。
“玉奴,你把宝宝送到刘妈那儿去,该喂奶了。”于子清对玉奴说。
玉奴抱着婴孩出了门,刘妈是公主给孩子找的奶妈。
于子清走过去关上门,说:“大哥,请坐。”
“吴王的命运,你,是否早已明了?”房遗直艰难地问。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可以浑浑噩噩乱冲乱撞下去,一旦知道了结局,便很难从命运的怪圈中挣脱,尤其当结局是悲惨的。
于子清没有开口,她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残忍的字来。
“我知道了。”房遗直从她凄恻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你已经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爱上他?”
“第一眼见到他时,他的目光异常忧郁,我从里面读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助。从那刻起,我就决定要帮助他,不惜一切代价的帮助他。我不止一次的想改变历史,可次次都败给既定的命运。”
“你的结局又如何?”
“应该是高阳公主的结局,她也会死。”
“那我的呢?”
“不知道,历史上没有详细记载。”
“既然你们都会死,为什么还要生下孩子?”房遗直感到心如刀割般疼,为什么偏偏要留他一人偷生于世?
“孩子是我和他在这个时空存在过的证明,是我们抗争命运的产物,是我们生命与意志的延续。”从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于子清就开始为她和李恪的孩子寻找出路,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孩子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她说:“大哥,我想把孩子托付给你,请你答应。”
“给我?”
“是的。唯有你的命运我不知道,我想你一定活着。我把孩子交给你,你就当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好好待他。”于子清心中充满悲伤,都说儿是娘的心头肉,虽然还没分离,但只要想想分离的场景,她就悲痛不已。
房遗直看着眼前几于落泪的于子清,心情变得沉痛起来。他们都死了,他却活着,到底谁会更痛苦些?
“请你答应我,照顾我们的孩子。”于子清含着泪说。她知道这对他有些残忍,他深爱着她,她又是他弟弟名义上的妻子,现在却让他照顾一个和房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好,我答应你,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房遗直平静地说。这一刻,他已下定决心,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保他们一家平安。他可以死,他们不可以有一人离去。
“大哥,你真是太好了。”于子清的泪涌落下来,这一辈子,欠这个人的实在太多了。
李治终于入主东宫。李世民挥泪送三子出了宫门,他又要去安州赴任,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他想恐怕是自己睡进棺材的那一天吧。
李恪并没有像父亲那般痛苦,他已经将一切看破。去安州赴任,是上天的安排,没什么可悲的,就算明天又被召回来做太子,也没什么可喜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他只不过在按着既定的路线行走而已。就像云,飘向它该飘向的地方。
临走前,他想去看一个人。他曾经答应要救她出火海,结果他食言了。听说她已经生下了一名男婴。看来,这一切又都是注定好的,她注定要做房遗爱的妻子。她挣扎了四年,自己努力了四年,结果一切都是徒劳,她终究还是房遗爱的女人。
虽说是盛夏,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仿佛被隔离到另外一个空间,四周只有一片雪白,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人没有房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不停的走,走啊走啊,却走不出那片雪白。眼前一片白,身后还是一片白。自己是在行走,但又像没有移动分毫。他究竟是该继续前行还是立在原地不动?
“吴王殿下,您来了?”一个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世界,他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府的大门。
“哦,遗直在吗?”李恪问站在面前的人,看样子是他把自己从白色世界中唤回来的。
“大公子一早出门了。”
“公主在吗?”
“在,在。”管家急忙说。吴王的神情有些古怪,表情呆滞,目光涣散。是啊,谁遭到这么大的打击都会精神恍惚的。哎,人强命不强啊。
“哦。”李恪径直朝里走去。
“吴王,吴王,公主搬到北边的小别院住了。”管家急忙叫道,吴王的精神状态真令人担忧,还是送他去吧。他急忙赶上去,说:“吴王,这边走。”
李恪没有说话,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跟着房府的管家朝北边走去。
“公主,吴王来看您了。”一走进圆形的拱门,管家就叫道。
李恪环视了一下四周,一股怒火不由涌上心头:房遗爱这个混蛋,就让她住这么简陋的地方?
听到喊声,于子清打开门,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出现在门口。或许是阳光刺到了眼睛,她的眼泪不由地流了出来。
李恪看着门口站着的略显苍白的美丽少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变了,完全变了,她的身上再也找不见半点少女的痕迹。
该死的房遗爱,为什么让她成熟的人偏偏是你?他双拳紧握,额上青筋尽绽。他现在很想揍人。他辛辛苦苦呵护的东西,就被那个混蛋轻而易举的毁了,而且还是趁着他和遗直在外打仗之际。
于子清对管家说:“你去忙吧,这里没事了。”
管家默默地退了出去。虽然公主生了一名男婴,可是二少爷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反倒是大少爷对他们母子照顾有加。府中流言四起,都说那孩子是大少爷的。他不这么认为,大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他对公主有爱慕之意,他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大概只有公主一人清楚。
“进屋吧。”于子清说,他的样子让人心酸,杂乱的胡须,无神的双眼,呆滞的表情。他肯定受了很多苦,从肉体到心灵。
李恪默默地走进屋去,开口说:“驸马对你很不好,是不是?”
于子清淡淡地说:“和他没关系,是我要搬到这里住的。”
是啊,她根本不爱他,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她住在这里,无非是不想见到那个混蛋。李恪在心里说。
“父皇是怎样安排你的?”于子清问,她已经听说李治当上太子了。
“去安州赴任。”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于子清多想跟他一起走,可眼下的形式不容许她这么做。李恪没当让太子,长孙无忌并不会就此罢手,他会想尽办法除掉他,好让自己的亲外甥高枕无忧。她若跟他去,只能给长孙无忌落下杀他的借口。算了,还是再等等吧。
“让我看看我的小外甥。”李恪说。他虽然痛恨孩子的父亲,可小孩毕竟是她的骨肉。
于子清把孩子递给他,孩子一到李恪的怀中就朝他笑个不停。李恪顿时觉得心中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情愫让他想一直抱着这个孩子,仿佛抱着这个他就能让他从那个白色的世界中走出来。
“孩子叫什么名字?”李恪的目光变得很温柔。
“还没取,等着你来取。”于子清看着李恪和婴孩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由的在心底感叹:“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让我取?”李恪略显意外。就算她痛恨房遗爱,不让他给孩子起名字,也该让父皇或是遗直来取啊,怎会轮到自己?
“对,你来取,你说叫什么,孩子就叫什么。”于子清看着婴孩轻轻地说。孩子啊,你的名字就是你的亲生父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李恪思忖了一下,说:“叫‘仁’吧,‘仁者无敌’。我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成为正真的强者,能让他的母亲不够半点伤害。”
“仁?好,就叫仁。”于子清低下头,对着婴孩说:“听见了吗?以后你就叫‘仁’了。”
“仁儿,仁儿,快快长大吧,长大了用你的力量保护你的母亲,不让她再受委屈。”李恪对怀中的婴孩说。
如果我能让你免遭杀戮,我愿意赌上我的性命。于子清在心底说。
李恪像是记起了什么,他把孩子还给于子清,从脖子上解下来一个玉坠说:“这是出征高昌时你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仁儿。”
“锥形玉坠”!于子清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电子接收器!这就是时空旅行器的电子接收器?!
李恪刚要把玉坠系到婴孩的脖子上,于子清忽然叫道:“不行!”
李恪吓了一跳,停下来问:“怎么了?这个玉坠本来就是你的,我把它送给仁儿不行吗?”
于子清恢复了平静,笑道:“当然不行,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把它再送给仁儿?你该送一件你自己的东西。”
李恪想了一下,说:“也对。”他浑身上下摸了半天,最后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说:“我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块玉佩还能拿得出手,就把它送给仁儿吧。”
于子清接过玉佩,说:“你还是把玉坠戴上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取下来。”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李恪默默地把玉坠戴回颈上。他当然知道,这个玉坠代表着她的心。就算她的人陪着别人,她也要让她的心永远陪着自己。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摘下来。”李恪握着玉坠说。
“那就好。”于子清含泪笑道。就算他被杀了,他的意识还能存活下来。上苍啊,求你把他送到一个没有忧伤的人的体内吧。
终于,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挽救她最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