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从卧室走出来,迈着虚晃的步伐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眼前闪过一张张模模糊糊的笑脸,哈腰弓背地不知跟他说什么。院中人头攒动,乱糟糟的,晃得他心烦。
这时,有人拦住了他,嘴一张一合地不知在干什么。片刻之后,一匹纯黑的高头大马出现在眼前,马的前额上系着一朵刺眼的绸制红花。他好像被人托上了马背,接着马朝前走去。身旁飘过一盏盏红灯,一条条红绸,一朵朵红花。
这是哪里?他在做什么?李恪伸手拍拍面颊,木木的。大概是在做梦吧。
走出喧杂的院子,外面似乎安静了一些。身后跟着长长的一对人马,穿得大红大紫。他们鼓着腮帮子,嘴里叼着黄色的东西,有人腰间挂着一个木墩,用劲的打着,那个木墩不会痛吗?
他晕晕乎乎,腾云驾雾般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两扇高大的红门前停了下来。门里乱七八糟地走出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蒙着红布的红衣人。那刺眼的红让他不由得后退一步,随之被两旁的人扶住。蒙面人身边的人蹙着眉头,不停地用手帕抹着脸。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红盒子。那个蒙面人钻进盒子里,出现了八个穿短衣的红衣人,抬起盒子就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身旁的人又把他架到马背上,那群光鼓气不出声的人随着红盒子缓缓移动。而他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最前面。路两边站着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的。怎么了?难道他很像个小丑?
又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再两扇大门前停下来。他被人扶下马,那个蒙面人从盒子里钻出来。有人塞给他一条红色的带子,带子中间挽着一个大大的疙瘩,另一端就拿在那人手里。他是谁?为何要蒙着脸?为何要和自己拿同一根带子?
被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拥进大门,眼前是一条被血染成的路。他不想走,身边的人推着他走。他就这样颤颤巍巍地沿着这条血路一直走进一间宽敞的屋中,里面挤了很多人,他们的嘴都在蠕动,可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却被人群簇拥着朝前走。他们想干什么?
从这群人中间挤过去,前面的高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暗红的长袍,生的甚是威仪,另一个穿着暗红色的长裙,生的甚是貌美。他们都笑盈盈地看着他。看着他做什么?他又不认识他们。
旁边一个圆乎乎的人张了张嘴,然后有人将他拨得转过身去,轻轻一按他的腰部,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侧头一看,那个蒙面人怎么也弯下要来?难道他也被人按住了软肋?接着又被人拨得转回身去,对那两个高高在上的人弯一弯腰。然后又被拨得转一下身,对那个蒙面人弯一弯腰。他有些不耐烦,想反抗,却没有一点力气。这时,蒙面人被两个女子拖走了,他想拉住他,可是连手都抬不起来。到底是怎么了?这个梦做得也有些太古怪了。
围着的人群散开了,他们都围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坐下。那上面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拿着两根木棍将那些东西送进嘴里。他有些着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什么啊?
有人端着小小的杯子送到他的面前,嘴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干什么。身边的人伸出手去,将小杯子送到嘴边,一仰头,再还给那人。嗯?这样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被身旁的人拥着在圆木头之间游走。不时有人端起白色的杯子,都被身边的人收了去。他明明看见杯子里有东西,可转眼一看,什么都没有了。是自己眼花了还是杯子本来就是空的?
等他被拥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时,一个白衣胜雪的人站了起来,他长得可真好看,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他端着一个和他衣服一样白的小杯子,嘴也是一张一合的。身旁的人伸手去取那杯子,不知白衣人用了什么法术,那人竟然抓空了。他脸上漾着笑意,红润的嘴唇一启一闭。不知为何,身旁的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堵住了他的视线。他想拉开他,结果连手指也不能动一下。他急了,想骂人,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不知怎的,眼前一抹雪白,晶莹的液体润进咽喉,感到一阵辛辣,耳边霎时有了声响,嘤嘤嗡嗡,像坠入蜂群中。
“遗直?”
“吴王醉了。”身旁的人说。
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身体的虚弱往往导致心理上的脆弱。当于子清再度清醒时,体力因休息得到一些恢复,所以此时她并没有再度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她只是感到窒息的孤独。仿佛置身于无际的荒原中,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灰蒙蒙的草,抬头便是无边无涯灰蒙蒙的天,她就是这无限空间中小小的一粒尘埃,不知道去路,也没有归程。
她稍稍移动视线,看见玉奴正坐在床边打盹。她没有惊醒她,小心翼翼地下床,轻手轻脚地出门。现在她需要安静,绝对的安静,把自己放逐到那片荒原中,在迷失中探索,在惶恐中平静。当枯黄的草变得鲜绿,灰暗的天变得湛蓝时,她便找到了心的归路。
她走出屋来,外面的空气格外燥热。沿着石头铺成的路慢慢行走,触目的翠绿与鲜红在她眼中都黯然无色。
中午时分了吧,婚礼该开始了吧。
不知不觉来到心斋外的竹林中。林风吹着竹叶“沙沙”作响,像一曲安魂曲,将她不安的灵魂抚慰。那纯洁的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空荡的心渐渐变得充实,浑浊的眼眸渐渐变得清澈。她伸出手去,风绕过指间,柔柔的,痒痒的。一片竹叶缓缓飘落,在空中打着轻柔的旋儿,一荡一漾,慢慢落在掌中。阳光穿过它娇嫩的身体,发出荧荧的绿光。她就这么看着它,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它为何要飘落?是受了风的挑逗还是受了她的诱惑?
“你为何要如此冲动?”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入掌中。放弃了在枝头永久的亮绿,只为伴风轻轻一舞,只为盈盈落在她的掌中。冲动结束了本该长久的生命,也让短暂的生命得到永恒。它会消失,但它优雅的身姿和生命最后一刻放出的异彩将会在她心中永存。
没有什么值得好惋惜,也没有什么值得好痛惜。
两条直线由远而近而交叉,接着再走远,直至永不相见。但是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经历的一点,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点。那点会在他的心中永存,也会在她的心中永存。当回想起那个点时,他们的心便会在一起,无论身隔多远。所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此时照过他的明月在一千三百年之后便会照在她的身上,此刻照耀着她的阳光同样也在温暖着他。身体会死,会分离,心却可以跨越时间、空间守在一起。因此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分离。
她移动步子朝外走去。手拂过光洁清凉的竹身,她的心变得宁静。在这幽林深处,她不由得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一首诗来:
“总有些这样的时候
正是为了爱
才悄悄躲开
躲开的是身影
躲不开的
却是那份默默的情怀
月光下踟蹰
睡梦里徘徊
感情上的事情
常常说不明白
不是不想爱
不是不去爱
怕只怕
爱也是一种伤害”
以前以为爱是一种相互的zhan有,现在才明白,更多的时候爱是一种无言的牺牲。他终于从她生命中走出去了,从此以后两条直线在没有相交的可能,唯一牵连他们的就是这份默默的情怀。
出了竹林,阳光下站着一个人,只看那纤尘不染的衣角,便知此人是谁。
“大哥。”于子清平静地叫了一声。
她的表情如三月田野般恬静,目光似秋日碧空般清朗,一袭简洁的紫裙衬得她愈加高雅清丽。反倒是房遗直眼中淡淡的云翳和他那身出尘的白衣极不相称。
“吴王今日娶妻。”他轻轻地说,担忧全部隐在紧握的拳中。
“知道,王妃叫崔莺莺。”于子清平静地说。现在她才想起崔莺莺是《西厢记》的女主角,怪不得那么耳熟。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房遗直注视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孔,想从上面找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良久在心中轻叹一声:她的演技又长进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婚宴还没结束吧。”于子清不理会他探究的目光,微笑着说。
太反常了,她要是放声大哭,他还放心些。越是这样波澜不惊越让人担心。
“不用为我担心,我终究不是这里的人。你们应该有属于这个时空真正的生活。”于子清说。这话是有所指的,李恪今天终于娶妻了,而房遗直依旧单身一人,这其中的缘由她不会不知道。
房遗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你为什么还把自己当作外人?
于子清长出一口气,舒展一下腰肢,轻松地说:“等你也结婚了,我就完全放心了。就算哪天我突然要走,也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
真的可以这么无牵无挂吗?
房遗直在心底询问。
于子清在心中自语。
“吴王今天中了迷药。”房遗直忽然开口。
于子清一愣,不解其意。
“他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拜堂成亲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宁可相信他是心甘情愿的。
“他是被逼的。”房遗直说。他不想再看两人各自表演神仙眷侣的生活。
沉默片刻,于子清抬起头,平静地说:“即使是被迫,他也有了这个时空的该有的身份和牵挂。”说完,转身离去。就算是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也是囚禁一个人的牢笼。等他有了孩子,有了新的情感寄托,那么她的消失对他造成的伤害就会减弱。
李恪醒过来,看见墙上鎏金麒麟灯台上红烛摇曳,不由感到惊奇。府里一直用油灯,哪儿来的红烛?他支起身子,晃晃脑袋。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睡了很久,还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里的人都穿着红色的衣服。
他掀开被子。咦?被子何时换成大红的龙凤被了?再看看帷帐,竟然也是红的。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穿着红袍,这样式分明是新郎官的服饰!他脑中“嗡”的一声,掐指一算,今天正好是第八天。难道这里是洞房不成?
他转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床边坐着一个人,头上盖着绣着金凤的吊穂盖头,难道她就是新娘子?!等等,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又是如何睡在床上的?难道这一切还是梦魇?他伸手拍拍脸颊,微微的疼痛提醒他这一切不是做梦。难道梦中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都是真的?他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把一个女人引进了洞房?!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醒了为何不掀盖头?吴王想让妾身坐到什么时候?”声音温婉如玉。
李恪定定神,强作镇定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我卧房中?”
“吴王真会说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坐在这里还能坐在哪儿?”
“我不娶妻。你回去吧。”
“堂也拜了,酒也喝了。你让我回哪儿去?”
李恪语塞。他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顺从地把一个陌生女人娶进门。
“你不想看看妾身的容貌?”声音中充满诱惑。
“不想。”李恪失神地说。现在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李恪!”一个清爽的、炙热的、略带羞涩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如电流一般涌过李恪全身。他扑过去,一把掀起红色的盖头,眼前的容颜几乎让他晕厥过去:“子清?!”
“哈哈,是我,紫芩。”盖头下的人嬉笑道。
失望与诧异同时涌起,李恪坐回身去。半天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了啊,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在这儿还能在哪里?”紫芩笑道。她站起身来,晃晃身子:“可把我害惨了。你不掀盖头,我便不能动。一直坐到现在,身子都僵了。”
李恪沉着脸说:“原来这几天你在准备嫁妆。我还以为你死心了。”
“是啊。七天来亲手缝制了这身裙装,可把我累坏了。好看吗?”紫芩在地上转了个圈儿,红色裙裾飘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李恪不看她,下了床,冷漠地说:“别以为你长得像她就想取代她。”说着就朝屋外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紫芩拉住他说:“我没想取代她。吴王,你今晚不能出去,这是你的新婚之夜。”
李恪回过头来,讥讽道:“难道想让我陪睡不成?”
紫芩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红。她低着头,哑着嗓子说:“吴王,你只管睡觉,我在外屋静坐便是。”说着朝外走去。
李恪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拦住她,语气软下来说:“你一天都没睡了,到床上休息吧。我去外屋打坐。”说着走了出去。
紫芩慢慢回到床边,和衣而睡。身体很困倦,大脑却异常清醒。这本来是一场完美的婚礼,喜服上的迷药会让吴王顺顺从从地走完全过程,可是房遗直的一杯酒改变了这一切。虽然事情没有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可是她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公主竟然不是公主,她是一个来自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人。她不知道一千三百多年是个什么概念,只觉得惊悚,这么诡异的事情竟然让她遇到了:肉体还是原来的肉体,灵魂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该怎么办?”这成了紫芩脑海中唯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