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神情郁郁地回到府邸。母亲一反常态的武断让他深刻感受到这次事态的严重性。恐怕真的要被逼迫完婚了。他无奈地笑了,对生活的无奈。
或许这可以叫做软弱。在特定的时间,特定场合,为了向世人证明“我是一个正常人”而去做一些违背自己心意的事,为了得到同类的认同而去做一些“理所当然”、“约定俗成”的事,比如结婚。
他不想做一个标新立异的人,因为那要承受额外的负担,况且他的处境也不允许他招来太多人的目光。他一直在隐忍,在努力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为了这个,他放弃了理想,甚至真挚的感情。然而他忘了,一个普通人在他这个年纪早该不是单身了。
可是,让他娶谁呢?他可以对自己残忍,却无法这样对待别人。他知道很多达官贵人和他们正室之间并无感情可言,仅仅是基于利益上的联姻。可他不能说服自己和一个同床异梦的人同眠共枕。这是对对方的不尊重,也是对他自己的不尊重。
“吴王。”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李恪回过神来,看见紫芩站在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你表姐那里多呆一会儿?”
“无趣便回来了。”紫芩站在一侧回道。表姐拉着她去华容宫无非是想让她感受嫁给皇家的奢华与尊贵,顺便给她暗示要抓住吴王这个宝贝。她爱吴王,这和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她爱他这个人,哪怕他是贫民还是乞丐。表姐的话无疑是在玷污她德尔这份感情。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和她说不到一起,便找了一个借口告辞了。回来之后却见吴王坐在书房里发呆,神情忧郁,似有心事。
“回来就回来了吧。没什么事就去歇着吧,咱们明天回安州。”
“这么急?”紫芩有些惊讶,毫无征兆的说走就走。
“情势所迫,不得不走。”李恪苦笑道。可能这是唯一逃脱被逼婚的方式了。
“圣旨到——吴王接旨。”院中响起一个细长的声音。
李恪一怔,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也不得不走出门去迎接圣旨。出门一看,来人正是花苟。他撩起衣襟跪在院中。
“皇帝诏曰:因你治理安州功绩卓著,特赦你在京城居住半月,以资奖励。钦此。”
“臣接旨。”李恪接过圣旨,暗道:母妃和父皇联手了,想要逃婚恐怕更难了。他站起身来,对花苟说:“公公受累了,进屋歇歇吧。”
花苟拿出丝帕沾沾额头,看着屋里缓缓起身的紫芩笑道:“不了不了,咱家还有要事要办。”
“那就不留公公了,您慢走。”李恪说。
花苟刚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低声对李恪说:“吴王,咱家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说完掩齿而笑,轻轻柔柔地走了。
李恪在原地愣了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走进屋去。
紫芩高兴地说:“圣旨下了,我们可以在京城多呆几天了。太好了。”
李恪沉着脸坐在椅子上,随手把圣旨放在桌上,便一言不发地盯着墙角的字画发呆。那是一副雪夜梅花图。清冷的梅枝上悬着一轮清冷的圆月,剩下的便是大片空白。
紫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奇地发现这幅画和安州府上的那幅竟然一模一样。只是这幅挂在书房墙角不起眼的地方,而那幅则挂在卧室的正墙上。当时她很奇怪,吴王为什么会把这么一幅不谐调的画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现在她有些明白了,画里应该还有一个人。
“好像这幅画缺了点什么。”她小心地说。
李恪没有回答,在他的眼中,这幅画是完整的,谐调的,绝美的。那是一场梦,一场清晰的误以为真的梦。梦中的女子穿着银色的狐裘,站在梅树之下,清瘦的身影如同那清冷的月光一般让人心痛。她的纤纤玉手捡起一支残梅,落寞而又惆怅地轻叹一声。这声轻叹成了整个梦境中的绝响,它震荡着他的心,让它紧紧蜷缩再也无法舒展。
“吴王,你到底有什么为难事儿?说出来让我听听,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紫芩见他眉头紧蹙,眼中尽是悲苦之色。
直到这次回京,他看见遗直书房里那幅由碎片拼起的《仕女赏梅图》时,才知道那不是一场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原来思念的力量如此强大,竟能让灵魂跨州越县,在千里之外与所思之人相会。
“吴王,你是不是在为大婚的事情烦恼?”见他神情涣散,似神游太虚,紫芩忍不住拉了他一下。
李恪回过神来,听到这句话,潜意识中点点头,待完全清醒后,忙笑着否认:“没有,没有,你多虑了。”
紫芩是何等聪明,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问:“吴王可有心仪的女子?”
李恪不语。他心仪的女子就在画中,别人看不见。
“吴王,你觉得我如何?”紫芩的脸微微发红,语气却十分坚定。
李恪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不行。”
紫芩没有羞赧也没有忿恨,只是平静地说:“吴王的心早已给了画中人,就算是仙女下凡,你也不会多看一眼。可是吴王,依现在形式看,这婚你是非结不可,就算不娶紫芩,也要迎娶她人。紫芩了解吴王,知吴王心之所想,便不会为难吴王。若换了别的女子,保不齐会将这画中之人描绘出来,到时候对你对她都不好。”
话已说到这份上,李恪知道心中的秘密全被她窥见,叹口气说:“既然你已知晓,就不要苦苦纠缠。我是个无心之人,嫁给我只是嫁给了这具躯壳。你是个好人,我不想害你。”
紫芩幽幽地说:“我没妄想要获取你的心,我只想帮你,以王妃的身份替你遮挡外界的猜疑。”
“这对你不公平,你要嫁的是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李恪感觉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一个在感情漩涡中挣扎的妹妹,他这个做哥哥的要用智慧与经验为她指明一条坦亮的道路。
“对于别人,我也是个无心的人。吴王你不想伤害他人,我也不想做个恶人。我知道你把我当作妹妹,就让我以王妃的名义,妹妹的身份陪在你身边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不想伤害我,难道你想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子?何况……”她的声音低下去,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对这种伤害甘之若醴。”
李恪低头不语,半天才说:“正因为我把你当作妹妹,我才更加不愿伤害你。既然这婚非结不可,那就一切让母妃安排好了。”他站起身来,自嘲道:“不知谁会倒霉地摊上我。”说着便走出屋去。
紫芩痴痴地站在地上,脸上满是哀怨:这样痴情的男子,为何不是她先遇到?
接下来的几天里,兰清宫的太监花苟便成了吴王府的常客。他不停地指挥府上下人打扫卫生,布置庭院,采购食材,购置衣料,忙的不亦乐乎。反倒是李恪成了府上最清闲的人,他像个鬼魂似的游来逛去,一脸嘲讽的看着满园荒唐的人。他已经算过,七天之后是个黄道吉日,看样子那天便是他的“死期”。临死了,他反倒不怕了,也不慌了,只是替未过门的妻子感到惋惜。
自从紫芩被他拒绝后,便没再见过她。听下人说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断了她的念想,她就不会痛苦一辈子。
七天时间一闪而过,其间他也想过越墙逃走,却发觉自己武功尽失。看样子母亲真是下了狠招,在他饭菜里下了“软骨散”之类的东西。所有的门都有士兵把守,把他困在了府内。
第八天一大早,便有下人捧来鲜艳的红衣和帽冠,李恪扫了一眼,淡淡地说:“放下吧。”
下人放下衣服便退了出去。
李恪嘲弄地摆弄了一下红色长袍,自嘲道:“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等他回过头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女子。
“子清?!”李恪心底惊呼道。
她形销骨立,纤弱的身子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红裙。她张着双臂定定地站着,像一根木桩。几个侍女在她的脸上涂涂抹抹,头上梳梳绾绾,身上系系挂挂。她就像一个木偶,面无表情,任人摆布。等粉饰完毕,一张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她被人扶着木然地朝外走去,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子清!”他伸手去拉,什么也没抓到。
幻觉,可怕的幻觉!原来她是如此不甘心地坐上花轿的!
门开了,杨妃一身枣红色的暗纹长裙走进屋来,见儿子还是一身旧衣站在地上,不由皱皱眉头,温和地说:“恪儿,怎么还不换衣服?宾客可是快到了。”
李恪怔怔地问:“母妃,子清是不是被迫上花轿的?”
杨妃一愣,随即笑道:“说什么呢?高阳可是自愿嫁到房府的。别乱想了,快换衣服吧。”说着拿起红袍走到儿子面前。
“就算是嫁给遗直,她也是不情愿的。”李恪自语道。
“这会儿你提高阳干什么?她和驸马相亲相爱可是宫里人有目共睹的,你就别为她担心了。快换衣服吧。”
“今天她会来吗?”李恪失神地问。
“会,肯定会。快换衣服。”杨妃放下红袍,动手脱下儿子身上的蓝袍,给他穿上新装,戴上帽冠。从始至终,他都木然的站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杨妃帮他系好腰带,见他表情呆滞,轻轻叹口气,说:“恪儿,高兴点儿,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
李恪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很迷离,很苦涩。他机械地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了,忽然说:“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看着儿子走出门去,杨妃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喃喃道:“别怪母妃狠心,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和高阳不可能有结果。”
此时,房遗爱正在公主卧室前徘徊。吴王要结婚了,他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一消息告诉公主。自从陪她进宫见过长孙皇后后,他的官就升为三品,她还送给他两个可人的美女做为酬谢。这些天他只顾着享受温柔乡,反倒把她忘到一边。今天一来就向她禀告这么糟糕的事情,她会不会迁怒于自己?要是不告诉她,等事情过了,她肯定要找自己麻烦。到底说不说呢?
“驸马爷,您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晃悠了?”玉奴讥讽地说。他已经有八九天没来看公主了。
“玉奴。”房遗爱压低声音说:“今儿是吴王大喜之日,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公主。”
“什么?吴王要结婚了?”玉奴惊讶地说。
“嘘——小点儿声。”房遗爱紧张地说。
“玉奴,你刚才说什么?吴王怎么了?”屋里传出一声虚弱地询问。
房遗爱瞪了玉奴一眼,不出声音地问:“现在怎么办?”
“公主,驸马爷找您有事禀告。”玉奴干脆把烫山药丢给房遗爱,谁让他冷落公主?
房遗爱向玉奴丢下一个“等我回头收拾你”的表情后,便走进屋去
虽然已是夏天,屋里依旧清冷。房遗爱微微打了个冷颤,掀开珠帘走进去。公主面色憔悴,裹着被子靠在床头雕花的栏面上。
“公主,你怎么了?”房遗爱稍稍有些愧疚,她毕竟是他的妻子,病了他竟然不知道。
“没什么,就是偶感风寒。刚才听玉奴说吴王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于子清掩住内心的焦虑,平静地问。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不知短短几天又生出什么变数。
“吴王,他,今天要娶妻。”房遗爱一边观察公主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只停顿了一下,于子清面无异样地问:“娶的什么人?”
“清河崔衍之女崔莺莺。”房遗爱暗暗欢喜,她竟然没有变色,难道吴王在她心中的地位降低了?
“崔莺莺?”于子清喃喃道。怎么这么耳熟?
“公主,要不要去吴王府?”房遗爱问。若是去,他现在就得去准备。
“你去吧。我身体不适,恐难应付那喧杂的场面。”于子清淡淡地说。
“是,公主。”房遗爱起身离去。他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冷酷无情。前几天还对人家肝肠寸断,才几天就变得心静如水了。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房遗爱刚刚离开,于子清就支撑不住倒在床上,面如死灰,气脉微弱。惊得玉奴急忙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