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出来往南去，路西不远处都是连绵不断的厂子，高大的烟筒里冒着或灰或黑的浓烟，这些都是李家的产业。凉水河从那边曲曲弯弯的转过来，河水油亮泛着绿光，有些地方还冒着热气，都是从那些厂子里排出来的。
李家给当地造福，近年来也因为污染而挨了许多骂，李清城头靠着车窗，呆痴痴的望着外面，上次回来时听说，公司正在上游集水的地方建污水处理厂，这次肯定会停下来，建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高台镇离县城十一里，因为地利的优势，这里的人采煤、运煤，虽说远赶不上李家首富的发达，但日子都过的很不错的。
李青城的老家就在离镇子口不远的地方，以李河山个人名义出钱修的一条水泥路的边上。李河山年轻时先当知青，回城后在县城的一家国营厂上班，后来辞职办企业、跑买卖，有小成后回老家建了这处宅子，李青城的童年、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不过李宅已经过多次的翻修、扩建，现在有一亩多的面积，两层的小洋楼，但自年前全家搬到省城的别墅后这里就空置了，只是时时的有公司里的人来照看。
李姓是镇上的大族，但李河山这枝却是他们父子两代单传，而且连老人都已没了，李河山的葬礼由公司和族里的近亲操办。
按这一带的规矩安排的是五日大葬，参加葬礼的人有村里的乡亲、李河山生前的生意伙伴、官场上的朋友，最多的还是公司里的人，科长以上的干部三百多人，当天就统一的黑纱、白花，坐了十来辆大轿车过来，公司的员工上万，有过去相识的、念着李河山好处的，也不断的自己赶过来，吹打的鼓乐、人声，到象是个集日。
族里的几个年纪相近的同辈陪李青城跪在棺木边，哭丧着脸给吊纸的人还礼，卫秀雪再也支撑不住了，躺在楼上的卧室里输液，李青城除了守灵外还要抽空跑上去看两眼，好在医生说只是太悲伤过度的缘故，血压有些高，并没什么大碍。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李费容也自英国赶了回来，穿戴上全套的孝服陪李青城在一起，李青城这才觉着自己有了个熟悉的依靠。
晚上的时候，李青城再坚持不住，楼上去看母亲的时候，也窝在床角昏昏沉沉的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被人叫醒，睁开眼一看是甘红，这才想起这两天她似乎没怎么露面，灯光下她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示意李青城跟着自己走到外屋，把门带上，又盯视他一片刻，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福田煤矿瓦斯爆炸，死伤和损失情况还不清楚，李向前已经赶过去了”。
李青城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却听得屋门有动静，忙抽身回去，见是母亲也醒过来了，正挣扎着要起来，却身子一侧又倒伏回床上，这才意识到福田煤矿几乎是李家、河山公司最后的救命稻草。
第二天也就是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县安监局来人，通知说国家安全生产监督局的调查组到了，要求煤矿法人去接受质讯，没办法只得由甘红带两个人陪李青城一起去。
福田煤矿和高台镇相距五十多里，离着还有老远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被横在路中央的警车拦住，告诉前面正在运送抢险物资，其他的车辆禁行。
一起来的县安监局的人打了个电话，不大的工夫里面出来个人接应，但仍让把车停在一边，和警察低声的交涉几句后带着一行人抄近路往矿上徒步走去。
高大的井架、煤堆从远处望着就非常的显眼，走一阵后钻过一道铁丝网上的豁口，已看到了煤矿办公楼的一角，往日火红热闹的矿山现在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的默不作声，相跟着在浮土没脚的土路上往前走。
拐过一个大煤堆后，突然听到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原来一辆挖掘机高举着铲斗从侧面的路上冲了过来，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慌的众人都散了队形忙着顾自地四处躲避。
等尘土大部飘散，马达声也没了，人们回到路上没走多远，却看到那辆挖掘机就停在道边的一处用帆布搭成的临时工棚前，铲斗落下来，有人正从里面往下卸东西。
从边上过去后，正躲开了一堵树起的帆布墙的遮挡，好奇心吸引着几个人都回头去望，李青城看到两人正拖着一个人的手脚往工棚里抬，“妈呀”一声，就被边上的甘红掐住了胳膊，指甲进了肉里，很疼。
李青城回头看她，满脸上都是惊愕，正不解时工棚前的几个人走过来，挥动着手让快点儿走开。目光交错的瞬间，李青城看明白了甘红害怕的原因，工棚里的地上盖着白色土工布，一排的腿脚从下面露了出来，有的穿鞋，有的赤脚，裸露的皮肤都是黝黑的颜色，焦碳一样，――是井下瓦斯爆炸后熏死的矿工，李青城顿悟过来，当下感觉着跟前就是地狱一样，反手拉住甘红往前逃去。
“福田煤矿瓦斯爆炸，目前已确认三十四人死亡，还有十七人失踪，正在搜救中”，调查组的一个人向李青城通报煤矿抢险的情况，国家安监局的副局长、调查小组组长高大黑胖，一言不发的坐在边上，阴沉着脸象个判官。
李青城惊魂未定，刚才的场景越想越怕，到了人多的地方后甘红已挣脱了他的手，但他又抓住了衣袖不肯撒手，总觉着要找个依靠，见边上有空的凳子，就慢慢的挪过去想要坐下，身上吓得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在那里站好！”，北京来的组长大概被李青城心不在焉的神情激怒了，怒吼一声，吓的李青城身子一紧，挪不动脚步了。
“巷道里风机功率不足，瓦斯报警器没有接电，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李青城心神被震慑住，木木的照实回答。
“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爹知道”。
“你爹呢”。
“我爹死了”。
“砰”的一下，桌子被拍的山响，李青以为对方要动粗，忙抬手护脑袋，等一下见没动静，心里仍是奇怪，自己是实话实说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随后矿难检查小组会同省、市安监局、公安局一起宣布，福田煤矿的法人李青城留置审查、交代问题。
限制行动自由十来个小时后李青城才被放出来，看到门口来接自己的甘红眼泪就出来了。从英国飞回来就没好好的休息过，再加上里面被熬的又饥又饿，李青城几乎脱了人形，但还要赶着回家给父亲出殡，只得被人强架上车。
车子开的飞快，里面备了些吃喝，李青城胡吃海塞一顿后精神恢复一些过来，唠叨几句国内的公安太不人道，吓的甘红一跳，以为他挨打了，慌忙从副驾驶座上回过身来要查看伤势，知道在里面只是没给吃喝后，抱怨一句，说是便宜你。
接着开始低声交代并没给家里说他被拘留的事，李青城愣一下，想到了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马上点头表示赞赏。
甘红又讲，李向前已被正式逮捕，他在受老懂事长的委托任煤矿矿长期间，私自挪用、私吞矿上的建设资金，并任人唯亲，导致煤矿的安全设施和制度建设废弛，调查组认定这是导致本次矿难的主要原因，李青城的法人身份只是新近接任,反倒是没什么个人责任.
一路上没人再没说话，快到村口时，却见李费容在路边招手拦车，李青城满脸的尴尬，以为他是来为自己的父亲哭诉的、找辙的，可自己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
正为难间李费容已跑到跟前，拉开车门，看一眼司机和甘红，又跑到另一侧，把李青城拖下车，走开一截，满脸的神秘和兴奋，用压低却又快速的语调说：“来了个女人，还带个小孩，说是你爸的孩子，已被我拦住了”。
见李青城没反应，有些失望又是着急，用力在他的肩上一拍，“你爹在外面养了女人，来分家产了”。
“你爹才养……”，李青城才要急起反击，却见甘红不知怎么已到了两人的跟前，满脸寒霜逼的两人都住了嘴，自己草草问过几句，就招呼两人上车往村内驰去。
李向前的家里，老远就见李费容的妈正在门口侯着，下车后热情的往里让。看甘红的脸色，李青城不敢多言，心里却暗自惭愧，想着怎样才能把李向前被抓的消息告诉母子两人。
李费容家盖的和自己家一样的小洋楼，李青城轻车熟路的走到二楼的一个小厅门口，见还有两个粗壮的妇女守着，皱着眉摆下手让他们离开，自己当先推们走了进去。
屋里没开灯有些暗，见一个女人站起来迎过来，“你是青城，我见过你，我和欣儿昨天才得的信儿，急着赶回来，好见你爸最后一面”，未语先哭，啜泣的细语带的李青城想起了自己的家事，一阵心酸禁不住涌上来。
“咔哒”一声，跟进来的甘红打开了屋里的灯，看清了跟前说话的人，李青城似乎被晃了一下，脑袋开始一圈圈的变大。
对面的女人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红呢风衣、筒裤，身材玲珑、妙曼，俊秀的脸庞上两行清泪，神态恍惚、悲伤，一副我见尤怜的神态，是会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生出我见尤怜的那种。
印象太深了，两年前李清城跟父亲一起去接收乔治庄园时她就跟在身边，当时说是从留学生中请的翻译，只是瞥了几眼就没敢再看，但心中一直记着她的名字叫童欣。
“吗眯”，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也跟了过来，红皮鞋、短裙、罩衣，圆润的小脸儿衬着两棵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静静看众人一眼，随后又腼腆的牵住对面女人的衣袖，用英语轻轻的呼唤。
李青城目不转睛的盯视着这个叫欣儿的小女孩儿，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太象了”，他小的时候看的娇气，常被母亲当女孩儿养，留下了一张照片中跟这眼前这女孩儿几乎是一模一样，一样的父亲的眉眼、神态，显得惟妙惟肖，清纯稚气，而无李河山后天的那股骄悍之气。
身后一阵咳嗽，是李费容的妈在提醒，李青城却仍被一种浓浓的悲情罩住脱不出来，女孩儿长的这么象，不用说了，肯定有撕不开的血缘，觉着见了亲人样想探身去抱，女孩儿往后一躲，李青城也醒悟过来，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出现是对母亲和自己家是多么大的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