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瑛这位公子爷的引导下，两人坐上人力车，来到了一家坊间的饭庄。
进门的时候，小厮打了唱名，然后在雅间坐了下来。肥胖的老板娘一路跟来，十分热情，显然知道这位公子爷是大总统府大管家的宝贝儿子，不得了的金贵人物，得好好侍候着。待两人坐下，老板娘还用她那涂抹着浓厚猩红唇膏的嘴巴说道：“我的袁二爷，您老可是好久没来了。”
只不过梁栋看着那张肥厚的嘴巴上下开阖，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袁瑛倒是一点事没有：“老板娘，我不就是三天没来吗？今天我和梁兄有事要谈，你下去准备几个小菜，其他就不用忙乎了……就这些，快点弄来。”
“好咧！”肥婆应了一声，爽利地走了出去。
见肥婆走远，梁栋突兀念起了《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
“……自辛亥八年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满洲立宪，忽而五族共和，忽而临时总统，忽而正式总统，忽而制定约法，忽而修改约法，忽而召集国会，忽而解散国会，忽而内阁制，忽而总统制，忽而任期总统，忽而终身总统，忽而以约法暂代宪法，忽而催促制定宪法……”念完这段，梁栋扭头问道：“袁兄弟，可知西洋各国共和即能富国强兵，而我国为何就出现不伦不类的共和孽种来？”
梁栋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贸然相劝，不让袁瑛刺杀老袁根本不足取。更何况梁栋目前也无法肯定，袁瑛究竟有没有起意刺杀老袁？只有让袁瑛明白，无须刺杀老袁，老袁自会倒台。而且，目前来说反而还应当保护老袁。标本兼治，让袁瑛小子领悟了其中道理，自然即可说服袁瑛放弃刺杀老袁。一路上，梁栋就是这么想的。
共和孽种？袁瑛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大感新鲜，连忙摇头，道：“愿闻梁兄指点。”
梁栋笑笑，不做回答，继续念起《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每每读到精彩篇章，梁栋都会像刚才那样考较一下袁瑛，但每次都不作解答，即便袁瑛问之，他也不说。
梁栋这般作为，弄得袁瑛摸不着头脑。不过性格隐忍，依旧彬彬有礼，不作他言。
一时间，雅间内两人各得其乐。
菜上齐了，袁瑛还礼貌邀请梁栋，不见丝毫怨气。
梁栋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中午出发，“来”到民国，已是下午时分，他也有些饿了。不过在吃的时候，他私下里一直都在关注着袁瑛。可能袁瑛不太饿，毕竟才下午时分，吃得很斯文，但对于梁栋闷头大吃，一点实际内容不透漏的行为，情绪上一点波动都没有，着实让梁栋暗自赞赏，同时也愈加警惕。
吃了差不多了，梁栋擦了擦嘴，然后再次拿起报纸，准备继续读下去。没有得到袁瑛实质性的明确态度，梁栋不可能说出什么实质性内容。
袁瑛一把按住梁栋拿起报纸的手，道：“梁兄，你要让小弟等到何时？”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见梁哥不是一般人，我更早看不惯新华门内那位，但苦于无计可施，还望梁哥指点一二。”他这是在向梁栋表明态度。
“你就这么相信我？”梁栋反问。
袁瑛笑了笑：“从见面那一刻起，梁哥不都一直在向小弟暗示什么吗？”
梁栋听之，哈哈一笑。刚才他一直防备袁瑛，看来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袁瑛并不像什么沉府阴沉之辈，反倒像志向远大的革命党。心结解开了，梁栋正经说道：“我们现在说实际的。就先说新华门内那位现在的处境……新华门内那位现在叫做什么？”顿了顿，随后着重说道：“进退不得！进，顺应一部分人需要，却又会丧失另一部分人支持。不进，又显得不够英雄气魄，不免为部下所轻，以后离心离德。”
袁瑛联想老段等人的态度，顿时觉得甚是有理，点头道：“不错，不错……那他又该怎么办？”
梁栋没有解答，反而换到另一个话题：“民国肇始四年，政体多变，原因何在？”袁瑛一时跟不上梁栋的思维，摇了摇头。梁栋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径自说道：“皆因革命党太过幼稚，自以为有了国会，有了总统，有了法院，有了约法和宪法，披了一身洋人的‘共和’之皮，大家就共和了。殊不知，无共和之人，即便是融合各国精髓之约法也不能保证共和正常运行。”
融合各国宪法之精髓，是老袁在约法上玩的一个把戏。美国总统行政大权在握，所以在行政权问题上他就借鉴美国宪法。法国总统制可以解散议会，所以在议会与总统关系上他就借鉴法国宪法。英国君主可以授勋给臣子，所以他的大总统也效仿这点，给予大总统授勋的权力。总之，哪国宪法中有利于总统，他就借鉴，别人不满意，他就以一种“融合各国宪法之精髓”的“国际接轨”来掩护。
高明！非常之高明！梁栋的确非常佩服老袁，不懂宪政共和，却懂得钻各国宪法空子为自己谋利。世人评价老袁一句“无学有术”，的确名不虚传。所以梁栋在另一个时空，听到“国际接轨”四个字就心底发凉。
听完约法上“融合各国宪法之精髓”的精髓，袁瑛恍然大悟：“怪不得西洋共和可以富国强兵，我国则诸事荒唐。原来问题在这。”立刻，他对梁栋是刮目相看，赞道：“梁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果然见识不凡。”
梁栋摆摆手，然后继续说道：“你刚才问我，他该怎么办？其实你问错了，你应当问我们该怎么办？”
袁瑛大奇：“此话从何说起？”
“袁老弟，你认识梁财神吗？”梁栋突然问道。
梁财神就是梁燕孙，交通系首领，跟着老袁打天下，民国后，掌握了民国财政的生杀大权，权势滔天，北洋系将领回京拜见老袁，私下都得先拜见他。可以说，一段时期内，内阁的国务总理是摆设，他这位总统府秘书长才是老袁的“真宰相”。只不过过犹不及，势力太大，犯了众怒，被老袁逮到机会敲打几下，如今有些自身不保了。为了活命，梁燕孙最近将有大动作，也就是马上就要隆重登场的请愿联合会。
袁瑛莫名其妙，怎么又突然提起梁燕孙了，问道：“认识啊！说他干什么？”
梁栋古怪一笑，道：“袁老弟，我这位本家虽然最近有些流年不利，但终究是个人物，像他前些日子为我们的袁大总统讲了一篇‘民意’之言，可真算得上一番奇哉高论了。我猜要不了几天他肯定会有大动作，到时我们得帮帮他才行……哦！袁老弟，你可知什么是‘民意’？”
袁瑛的思维早已赶不上梁栋的天马行空，哪能发表什么政见？干巴巴说道：“民意，大概就是国民的意志吧！政府必须遵从的东西。具体我也说不清楚，还是梁哥你来解释吧！”
梁栋嘿嘿一笑，道：“民意是什么？我也不甚明了，但我的那位本家却很明白，民意是用来利用的。”
这其中有个故事。费树蔚作为袁克定的连襟，看到老袁倒行逆施，终归自掘坟墓，劝导老袁“顾全民意”。说起来，“顾全民意”源于儒家的民本，为儒家本义之一，诚算得上至理名言。偏偏老袁不听，费树蔚一气之下撂了挑子，不干什么肃政史，回老家去了。可轮到梁财神讲述民意，他玩起了花样，人家是顾全民意，到他口中却成了利用民意。于是乎，一场轰轰烈烈全国请愿“大戏”上演了，连婊子都来插一脚，胡闹之极。
为了让梁栋小子明白什么叫做利用民意？梁栋解释道：“民意是虚无缥缈的，可若是把这些民意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书札，可就不再是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民意了。”其后，梁栋略微讲述了下请愿联合会的细则。
由于事情还没有发生，袁瑛不太相信，疑问道：“民意岂可如此践踏？”
“为何不可以？”梁栋又叹了口气，道：“老弟，再说你也说错了。这怎么能说是践踏民意呢？既然人家愿意参加请愿联合会，那也就代表他希望有一个君主来统治他。不论怎么说，那也的确是民意。”
袁瑛这下糊涂了，问道：“这也能算民意？”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站在另一个时空的社会现实，梁栋也不可能明白其中道理。请愿联合会之人推戴老袁当皇帝，的确算得上民意，但是，共和尊重民意，而不顺从民意。共和有硬币的两面，一面摧毁独裁专制，一面抑制暴民政治。请愿联合会的民意违背共和本义，应当由违宪审查机关否决之。
问题在这里出现了，如果国民没有宪法信仰，不遵守那个违宪审查的否决权，怎么办？无解！
所以，共和贵在得人。得人才能共和。
梁栋稍作解释，袁瑛恍然大悟，长叹一声，道：“小弟见识比之梁哥，差之远矣。”一连串在共和君主上的见识，着实让袁瑛大开眼界，因而对梁栋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弟谬赞了。”梁栋顺势自谦了一句。“等民意来了，我们也要顺从一下民意。怎么说，我们也应当顺天行事，以民意为重吗！”话语中的反讽，听来就阴阳怪气。
袁瑛却是迷糊了，明明不是反袁吗？怎么又变成推戴老袁“帝制自为”了？
梁栋嘿嘿一笑：“老弟，我上面说过，新华门内那位现在的位置太高了，我们何不如再把他抬高几分？高到顶了……”梁栋没往下说，而是站起身子，把手抬得老高老高，高到最后，无处着力，不得不把手放下来。意喻很明确，就是捧！大捧特捧，反正老袁自己也愿意被人捧。不过捧得过高，结果吗？可就摔得越惨了。
袁瑛由迷茫，转而恍悟，继而大喜，连道：“我明白了……”
看到袁瑛跃跃欲试，却又极力压抑的神态，梁栋算是松了口气，袁瑛小子应该不会再刺杀老袁了。突然，他脸色一变，他自己晚上还没有睡的地方，说道：“袁老弟，只是在这之前，我得拜托你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