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者,江南。
隆兴府身处江南,自也善水。城内方圆,湖泊处处,宛若明珠。乍眼望去,见湖在城中,再瞅一眼,却似城在湖中。而又有白露横江,接天碧光的赣江之水径自从南向北穿城而去。更是让隆昌府在月明时下浴金波的静谧柔和之外,骤然多了几分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慨然豪迈。
小桥流水影翩跹,轻舟花船夜笙歌。长堤翠柳濛烟雨,堂前飞燕不忍归。
南门内不远,正是隆兴府中最热闹的南市。街头巷尾,店铺林立,酒肆招展。此刻正值早市,来往顾客商贩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吆喝声,笑闹声,讨价还价声,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有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也有古色古香的丹楹刻桷,却又都是毫无匠气的柔美恬淡,一派婉约,再伴着那远山斜阳,潋滟波光,莺莺燕燕的吴侬软语,娇俏佳人,更是让人心神皆醉。
王遥一时之间也被这江南*与热闹景象迷得眼花缭乱,可待到兴奋劲儿过去,再嗅到那从道路两侧传来的饭菜香气,顿觉一阵无比难当的饥肠辘辘。
道士牵着他,在城中主道上缓缓而行,目不斜视,神情淡然,似乎现在身处的不是人生鼎沸的闹市街道,而是鸟声啭啭的空山幽谷中,凌波微步,不染凡尘。
可王遥见了却不由得有些心火直冒,你老人家是修得不食人间烟火了,可我还是凡体俗胎呢!一直走个不停,还要不要人活了。于是拽了拽道士的手,央求道:“师父,我肚子突然觉得有点儿饿了,咱们是不是先寻个地方吃上一顿啊?”
道士一怔,微讶道:“你肚饿?”
王遥一脸乖巧的点点脑袋,回道:“是啊。”心中却暗谤,你老人家这话倒问得蹊跷,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不肚子饿?
道士顿时停下脚步,清冽如水的目光在王遥身上上下逡巡:“你如今已是通玄洞微之体,尚比为师这九尘劫身还要神妙一分,又怎会仍感饥饿?”
王遥苦笑道:“师父,你老人家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反正徒弟我就是肚饿。很想吃饭……”
道士却理也未理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冷然道:“通玄而洞微,已是近仙。五谷入肚,宛若无物。食亦可,不食亦可,浊气不近,秽意不生。你又怎会仍有口腹之欲?灵机,你果真肚饿?”
王遥只觉得道士的目光宛若两道冰泉澈流,所视之处,皆肌肉僵硬,汗毛直竖,不由得咬着红润的下唇,无奈道:“师父,我是真觉着肚子饿!”
道士见他仍作如是说,便缓缓半阖了双目,右手一翻,已掐了个先天文王诀,双唇嚅动,念念有词。陡然间,一蓬如雨丝细雾的点点青色毫光,猛地自他掌纹之处宛若泉水火山般喷薄迸发而出,当空洒下,将猝不及防的王遥悄无声息的罩在其中。
而那细碎如柔丝的青光,却有着汪洋大海般深邃无底的颜色。淡淡氤氲于其中缭绕纠缠,似乎能将人的心神都吸了进去。
这一刻,天地都似乎安静了下来。
闹市中,那来来往往的千百行人都仿若化作了无声的黑白剪影,褪于另一个空间之中。没有一人可以看到,就在街道正中,他们的身畔,有个俊秀的小小少年,正惊惶失措的洇于一帘凭空洒下的雨雾之中,尤自张大了嘴,做着无声的呼喊!
人流如水,王遥和道士便宛若那水中之石。水遇石而分,过石而合,那石却仍自巍然不动。
王遥只觉得那青色光雨洒在自己身上,便宛如千万只蚂蚁般,不停的爬行蠕动,钻入了皮肤肌理之中,真个是麻痒难当,让人只狠不得将全身皮肉都片片刮下,以解其难挠之意。便正当他被那青光折磨得几欲发疯之时,道士的食指于中指前端重重一掐,又自散了法诀。
青芒倏然遁去,王遥终于“啊”的一声大叫,将心中已憋了半晌的闷气吐了出来。而此刻,他的背脊间已然是出了一身大汗。这短短的片刻,对他而言,竟觉着长得仿佛百年。
“师父,你……”
话音未落,道士便睁开了细长的凤目,冷冷的打断他道:“哼,原来如此。倒是我还小觊这通玄洞微之体了。灵机,你既然肚饿,那你我便寻些吃食去罢。你且带路。”
说罢,双手合十,嘴唇翕张,念念有词的默诵片刻,而后神态恭敬的对着东南方稽首一礼。
旋即,只见道袍仍旧是那袭道袍,道士也依旧是那个道士。可他原本莹白如玉的双颊间已然多了几分红润。而一双清冽如冰的凤目也宛若冰消雪化,眉目顾盼之时,平添了三分温和。甚至之前那如孤松傲竹,让人压根儿不敢与之对视的凛然气势也骤然温婉了下来,虽然仍显得飘逸出尘,可举手投足时,却已少了先前那种和天地浑然一体的如山威压。
王遥浑然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微仰起头,看着好似变了一个人的道士,顿时忘了心中对他的怨言,惊讶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道士三指拈须,莞尔一笑,竟然有了几分和蔼可亲的味道,“这才是为师的本来面目。灵机,你且前面带路,我跟着你便是。”
“师父,你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刚才那副模样也是你的道术变的不成?”“哦?那你且说说,我有什么不同了?”道士微笑道。
王遥拉着道士的手,急步前行。一边东张西望,寻着街道两边看起来稍微顺眼一点的酒楼,一边侧头想了想,道:“师父你之前看上去脸色更白,眼神更利,一举一动,都宛若神仙一般。而现在则多了几分人气……嗯,师父,咱们便去那吃吧。”
王遥说着遥遥一指,只见不远处一座二层酒楼伫立在左首街边。四角飞檐,褚梁红瓦,雕阑画栋,精致典雅,已是引人注目。而宽敞的八扇折门前,几级青石台阶之下,还赫然摆放着两尊威武狰狞的石狮。于是对比起周围的江南重檐,绣阁朱楼,又多了几分冠冕堂皇之意。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迎仙楼。”
此刻已近午时,举目遥望,只见那迎仙楼二层的红木雕花阑干后,都已坐满了来吃午饭的客人,看来也是生意极好。
道士无可无不可的微微颔首,嘴中尤自问道:“那你我二人在凌空飞行之时呢,你可看出那时我又有何不同?”
王遥携着道士的手,往那酒楼行去,此刻那人流已不似先前那般,会自动让路了,众人的目光也不时盯着这一大一小直瞅,因此走得也慢了许多。
听了道士的问话,王遥不由一愕,细细回忆道:“现在想来,只觉那时你老人家便好似一座高山一般,一眼望不到顶,压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倒是比之前还可怕了许多。”
“嗯,不错不错。”道士满意的点点头,“不愧洞微之名,这灵觉的确敏锐。”
王遥见道士此番这般和蔼,胆子也大了起来,问道:“师父,那你前后变化如此之大,是因为我们门中的道法吗?”
道士颔首道:“不错,正是我门中秘法。”
“哦?这么玄妙?”王遥不由满脸好奇之色,“是什么法术?”
道士微笑道:“我们玉清门中诸法,玄奥晦涩,应用无方,岂能三言两语道尽的。还是等你随我重修道法之时,再作分教。”
王遥点点头,也不计较,反正自己早晚会知道的。于是又问道:“师父,那这通玄洞微之体又究竟是什么?为何你老人家天天挂在嘴边儿?”
“所谓通玄者,可上探九霄,下寻九泉,阴阳叠生,冲合万物。所谓洞微者,可辨鬼神,分清浊,入有无,明法理。此通玄而洞微之法体,在我玉清门中十八般法体中当数上乘。为师求道证心数百年,历经九道死劫,也不过得了一九尘劫身。你竟在因缘巧合之下成了那通玄洞微体,实乃为师平生未见之机缘。唉,只是可惜了那株檀花玉叶草!你这逆徒也真是胆大,竟然敢把它给吃了……”
说着,道士摇首一叹:“皆是定数。”
如果说之前的道士是一座冰山,一举一动,皆使人噤若寒蝉的话,那此刻,他便宛若一盆温水,虽不若冰山之高大巍峨,可无论嘻笑怒骂,俱让人洋洋然如闻天籁,心神皆醉。
王遥便陶醉在此般氛围中,只觉得这道士此刻说出来的一言一句,皆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恨不得让他一直说个不停才好,不由便轻笑着道:“不过一株花草罢了,师父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待得日后徒弟我学道有成,必定找个十株八株来孝敬您老人家。”
道士长眉微蹙:“口出妄言。你当那檀花玉叶草是寻常事物么?一千年萌芽,一千年出叶,一千年长成,还须要在一钟灵毓秀之地孕育三千年,方能于电闪雷鸣之时破土而出。前后相叠,已是六千年!且此草要在其将成未成,若开未开之时便立即用玉器摘下,否则须臾间便归于湮灭。可说此草已是仙物,不仅能驱逐心魔,且若置于室中,则于修道炼心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数千年来,这一株檀花玉叶草已不知辗转多少主人,也无一人敢把它吃了。”
“啊?那既如此珍贵,师父你怎么不好好保管?”王遥一脸惋惜的埋怨道,仿若那檀花玉叶草被吃一事与他毫不相干。
道士见了也无可奈何,无奈叹道:“为师闭关三年,眼看便可参过天人之别,可却突遇心中天魔作祟,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竟是无论如何堪不破最后一关。无奈之下,便唤你来这隆兴府,寻那苏家母女,借取檀花玉叶草回山,以其镇定心神之能,助我破关。可你这逆徒,却偷偷将它吃了,害得为师功亏一篑不说,如今还要向人家交代……”
“罢罢罢,一应因果,皆是尘缘。”
“咦?”此刻他们二人已走到了那酒楼门口,听了此话,王遥不由顿住脚步,回头讶然问道:“师父,原来那草不是你的?”
“当然不是。你道我为何昨晚踏遍江南诸山么?还不是想着是否能以门中秘法,引天地灵气,得一二机缘,来对人家略作补偿!可惜竟是无一所获。如今,也只好上门负荆请罪了。”
那迎仙楼里此刻果然是宾朋满座,楼前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也皆是衣冠楚楚。王遥站在门口,瞪大了黑白分明的双眸,扭头不敢置信看着道士:“难道咱们到这隆兴府来,是来给人家赔罪道歉的?”
道士乜他一眼:“不是怎地?”
王遥顿时怔怔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