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贴花钿?
这是皇帝对婉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即使她穿了全套素服处理公务,仍然在面颊上仔细地贴了与肌肤颜色相近的银钿。
那个男人……真的……对她很好……
皇后不大有精神临朝的时候,都是她将每份公文和奏议——包括弹劾她自己的文件——整理归纳了以后,在皇后难得清明的时候禀报。而朝臣们也早就从五六年前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不久就是三皇子的加冕和皇太后的册封,然后再是发丧……当然在这之前,冯家满门都被打发去岭南当个没实权又体面的散官职位——这道满朝都料到的诏书就是婉儿亲自拟的。
“高昭容,冯大人和冯大夫确实皇上的外祖和舅父啊!”老得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家好不容易拦住婉儿快捷的脚步。
“陆大人,皇上的外祖是魏国公,舅父是大将军,表兄是副都护。嫡庶之分您不会不明白吧。”陆相已经老得失了理智,可以让贤给年轻些的能臣了。
“这个……可是……”
“陆相,冯妃若不是早亡,她就会和冯家一起以谋反之罪处决。宁王的事情您不会没有耳闻吧?您这样为有贰心之臣辩解,想惊动先皇之灵吗?!”
“不不,老臣不敢!老臣绝对不会……”沉重的枷锁套在老头的脖子上,还不吓死他。
“陆相,”婉儿召来身边的太监搀扶住他,“您还是回府歇息吧,下月的几个大典您还得打起精神来、为百官做个表率啊!”到时候安排他一动不动地在祭台前“领头”站上两个时辰,还看他有没有力气和她蛮搅!
***
襄王的表现一直很好,好到满朝对他赞不绝口。
“……他要扶灵就让他扶。”皇后清冷地说道。“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娘娘,如果他要摄政之位呢?”婉儿不得不加上一句。
“婉儿,你很喜欢每天从清早到入夜,都在处理公文办理朝务吗?”
“微臣嫌那样太辛苦。”事实上她累得已经快病倒了。
“哦,那你就写信,让霍王带头一起上书拥戴他的八皇兄为摄政王,除了重大事务,其他的就由他处置。”
婉儿未答话,只看向皇后。
而皇后见她没了声音,奇怪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娘娘,您会被……”
“哦,那敢情好,我就自己流放自己去石门行宫。”
皇后一扫阴郁,开始兴致勃勃得研究起那座破旧行宫附近的猎场、山头、河水,还有冬天也一样温暖的热汤泉水……婉儿终于知道,皇后当年是真心要扶自己登上太后之位。不过,可惜,她也不喜欢当太后。当然,唯一真心想当太后的女子死了。
“那微臣能否有幸随娘娘一起流放?”婉儿并不确定自己想一起去过轻松惬意
“噗——”皇后非常难看地被口水呛到。所幸没别人看见。
襄王当然没有愚蠢到急急忙忙地参政、摄政。事实上他在先帝大丧、发丧,所有繁琐典仪上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细致,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没让皇后和婉儿太劳累,光这一点就非常值得赞赏。最好的是,他没有提过一句小皇帝生母家族的话,婉儿也因此乐得当个轻松的奶妈。
“嘘——等一会去偷吃好吃的。”婉儿将指头放在唇上。
“嘘——”小皇帝有样学样。
背转身,婉儿恢复冷淡的昭容面孔,而小皇帝也安静地坐在御座上不多动弹。
刚刚赶回京师的霍王站在襄王对面的位置上,面容肃穆而悲哀。他篡夺了长辈的特权、领着宗室行仪,而襄王则是百官之首。两个人时而轻声交流,时而无声示意,可谓合作无间。
当下的形势非常分明:皇太后并不乐衷于权力,昭容则将一般事务全部推给襄王,而霍王以亲兄长的意思为先。
“陛下,”婉儿将小皇帝放到地上,任他糟蹋食物。“这段日子,大家都往襄王府而去。”
“和那些扑火的蛾子一样。”新任皇太后漫不经心地取走被小皇帝摔烂了的玉杯。“你看着,八弟不会让他们如愿。第一批去的人,十之七八会被贬黜。”
婉儿自认,在宫中如许多年,对大臣贵戚们的想法反应了如指掌。可这个襄王的作为已经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那解释只有两个:要么襄王的才具远高出自己数倍;要么,他的目的已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来陛下早已有所知觉。”
太后目视远处良久,喃喃道:“每天对着这一成不变的景致,再不明白也能想明白。”
小皇帝想扑向太后,婉儿见他一身脏污,就张开自己的双臂。果然,小皇帝快乐地跳进她的怀里,顺便把所有的泥巴、碎屑、油腻沾到她的衣服上——幸好婉儿已经不穿自己织的锦缎,而改成清爽又容易清洗的染色麻料外衣,否则浪费太巨。
***
襄王留起了太过严肃的胡鬓,而婉儿却也学会了同他开玩笑。
“襄王殿下,您不觉得宫女们现在有些无精打采吗?”
襄王一愣,“敢问昭容,是不是太后心情不好?”
婉儿摇头笑开,“不不,她们是觉得殿下太过严肃,不易亲近。”
襄王看了婉儿一会,“高昭容,是否安排重新选一批宫女进宫,侍奉太后和皇上?我见太后身边以前的那位慕容什么的早没了影子,昭容又公务太繁忙——”
“殿下,霍王因为大丧而延迟大婚,但我朝可没有丧期不动干戈的先例。若是宫中糜费太巨,岂非轻重颠倒了?”
“这也是太后的意思?”襄王追问一句。
“太后从前和现在都对大群宫女跟随左右不以为然。不过可以建议太后去石门谷行猎泡热汤。”
“那里的行宫早已荒废多时了啊!”
“军营帐篷也行啊。最近太后一直在对着靶子叹气,说老是射静止不动的靶子,弓箭会生疏。”
襄王目瞪口呆。“昭容这是在开玩笑?”
婉儿扭过头笑了一阵,回过脸来正容道:“殿下,太后不喜欢奢华宫闱,而是喜欢广阔的天地。所以,国库吃紧尽可以从宫廷花费入手。宫中费用一削,京师大小官员和地方就无话可说了。”
襄王大喜过望,“宫中事宜就有劳昭容了!”
“没关系,和太后的心情比起来,我做一回坏人也无妨。”
婉儿的法子是让那些想出宫的女子们拿了库房中数量奇多的绫绢当嫁妆,统统用牛车载了回家,沿路官府供给食宿。放大量宫女出宫并减赋一年的诏书发到全天下,多少也显示出新朝节俭爱民的政策来。
但边关的战备日渐加紧。
***
某日,太后突然跟忙着誊写旨意的婉儿要求:
“婉儿,我想亲自领兵去打西娄。”
“陛下不妨带皇上一起去。”
太后傻了眼,乖乖地缩回座榻看那些永远看不完但又不得不看的制式文书。
“这些都是襄王那里送上来的?怎么还是那样多!”
“那些是中书门下两省送来的文书。陛下若是下了决心要交权,自然可以少上九成半。”
太后一口气堵在胸口,再缓缓吐出。“好罢!我也不想毁了先皇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
太后是个说到就能做到的人,着实带着大家做了很多事。经过好一段日子的休整,国家又慢慢恢复了原有的生机。
于是,蛰伏了近两年的礼仪大臣们又开始上一道道的奏疏,请求封禅五岳。
“这么劳民伤财的事情,做了又有何意义。”太后不能明着讲,只能下了朝跟婉儿说。
“陛下,不妨让他们等到皇上年长时再又皇上亲自封禅。”
“有道理。回复:皇上幼龄不宜远涉。众卿可待皇上亲政之后再议。”
看来襄王不掺和封禅的事情是非常明智的。
“陛下,北大营来报。”殿门外的内侍小心翼翼依在门边禀奏。
“快,正殿接见!”
婉儿眼看着太后眼睛发亮地一跃而起,抓起外帔就大步踏入屏风后的通道、直往正殿而去——走路依然没有声响。若不是沉重衣料的摩挲,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皇后的步伐。
“……突厥骑兵居功颇伟,这是全军将士们有目共睹的。”霍王派来的信使吕参将非常精干,一身武人的剽悍、却无武人的粗鄙,叙事清晰明确,不加臆断。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
“他们有否得到赏赐。”
“都有。有军功者的赏赐及战死者的抚恤,均与我朝将士相同。殿下还另外允许突厥牧人在通往西娄的方向自由放牧、经商。”
“我记得,侧妃的父亲本来就是在那个方向牧马的吧。”
“是,那些马大多良马,殿下已将一部分购下充作军马,其中选了二十匹高大白马进献。”
“好。不过,若是朕册封被俘的西娄王为侯、在京师居住,军中可会有异议?”
这话问得深了。吕参将顿了顿,“弟兄们已公平地领到赏。朝廷如何处置俘虏自然有朝廷的道理,大家不会有什么异议。何况,西娄王投降得挺快。”
所有人都笑了下。
“献俘仪式你也参加吧,在你走之前,朕会让高昭容交给你所有西域通商和军民屯边的文书。”
“谢陛下!”
“你和你的部下若不习惯官舍,可以直接住霍王府里。”
“多谢陛下体恤!”
吕参将的欣喜不是假的。看来好几道文书中都提到的破旧官舍确实要整修一番,这笔钱委实省不下来。
太后根本没问西娄的缴获品,只象征性地收下进献的马匹和一些稀有的香料、宝石。传说中美貌的舞娘和耀眼的金器一个没有。
“吕参将,”婉儿在“顺道”与他一起出宫时单独问他,“到底伤亡了多少人。”
“昭容大人,这——”
“霍王应该关照过你,对我是不必隐瞒的。”
“是,昭容明察。这次伤亡主要是在沙漠中,途中还和铁勒部打了一仗。殿下和西域众商作了笔买卖,将缴获的贵重器物换成了黄金,和牲畜一起分给阵亡的两千多突厥骑兵。”
婉儿被这个阵亡数字惊住。“那北大营在籍的阵亡人数呢?真的只有不到七百?”
“是。突厥部冒进,中了埋伏。但那些部众早就习惯劫掠伤亡,对殿下分的那些抚恤非常满意。现在想加入我军的突厥人已经达到六万人,殿下只从中选了六千最精悍的编入中军,其余仅作临时征调。”
婉儿点头。“这样最好。兵者乃凶器,用得不好反而伤了自身。何况如果没有足够的战利品,我真的不知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税赋钱粮来供给那么多精兵。”边境精兵的耗用比平常的府兵大得多。何况从朝廷的角度,自然希望吃军饷的人够用就好,太多了会吸干盈余不稳定的国库。
“大人,那通商的事情——”
“放心,我会办好。不过,”婉儿在自己的府邸门前勒马,“让他跟襄王也说说,让襄王一起使力。”
“遵命!”
那名参将没有半点迟疑地领命而去——霍王府其实是另一个方向,他临时充当“护送”婉儿的侍卫。
献俘仪式很郑重,但也很优容。亡了国的王室成员穿上天朝的公候礼服,妻妾子女也依等级用锦缎丝绸打扮起来:他们双手献上自己的家国,理应得以生存。他们都被安置在几处华丽的府邸中,软禁。
不过婉儿把这类仪式都扔给门下省去做,她和襄王为了商路和货物管制的争议十分头大。婉儿的想法比较简单,让中原精美的货物换回黄金马匹和香料宝石,而襄王考虑更多的是私货。
“西域的玉石香料便宜,夹带走私入京师可以赚取三十倍以上的利。而如果商人们直接从丝绸产地秘密贩运至西域贩卖,可获百倍的利。而朝廷不能得到任何好处,反倒将中原的丝绸价格抬高,让一般百姓买不起。”
“殿下想得周全。”婉儿大叹,自己的聪明机灵被如山如海的制式公文弄得蠢笨,居然连这个都没考虑到。“那殿下有否朝廷获益、百姓得利、商人乐意的法子呢?”
“再想想,再想想——”
不知怎么回事,婉儿觉得襄王越来越像先皇……
“前朝开过马市,后来因为战事停了。前段日子鸿胪寺来报,云州关外的一些部落请求入朝,再求少许茶和锦,还想派世子贵族少年学习汉文。殿下是否多找些以前管过马市的官员和鸿胪寺的人来问问?”
“好。这样最好,我们先拟几个法子,最后交太后圣裁。”
“那微臣这就去安排。”
“有劳昭容。”
婉儿和襄王相处共事的时间多了,发现这个人的贵族气势虽然还在,但仍不失为一个能干又能兼听的权相之才。只是他的宗室身份很麻烦。
“殿下,其实太后还是挺想离开一成不变的宫廷四处走走的。陛下不喜欢奢华,但喜欢大气。”
襄王正视了婉儿好一会,才缓缓道:“石门行宫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按照太后的喜好,不放任何华丽装饰,但引入了一股热泉水,还凿了一处转杯曲池。行宫外十五里的山谷猎场和练兵场也已休整完毕。花的钱不多,相信昭容十分清楚。”
婉儿想了想最近的一些开销,原来是行宫用的啊……果然和以前一撒千万钱的花费比起来,非常节约了。“殿下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也得罪了不少人。”
襄王突然一笑,“我非只顾自己家族荣辱富贵的大臣,何必在意得罪人还是笼络人。太后心情愉快才是最重要的。”
婉儿微礼。她明白了,这个男人的野心不只是一个权臣。而,既然她都明白了,太后必定早就明白了!“殿下,北大营的霍王殿下也是举步为艰,还请殿下也多加照顾。”
“那么多的兄弟中,十三弟是最像大皇姐的。”襄王含笑,“昭容放心,他不仅是昭容和太后心爱的孩子,更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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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如连璧友,心似嗅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