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火车站。
乱纷纷地停着残疾人三轮车、出租车、小公共汽车的站前广场,一中学生丁家乐骑跨在一辆漂亮的赛车上,手里还拉着一辆旧自行车,他正远远注视着出站口,蓄势待发。
从省城来的慢车刚刚进站,这趟车票价便宜,但逢站必停,要足足晃当上十个小时才到沙城。
出站人流中,逆着斜阳笔直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当看见一个背着行李的瘦弱男孩扑向他,他有些动情地展开了双臂,迎接自己的学生。
男孩可能忍了一路,终于哭倒在他怀里:“老师,我对不起你,我真不想回来,我没办法......”
男孩的哭喊声惊动了四周,无数眼睛看过来,漠然的、惊讶的、烦躁的、关切的……
众目睽睽之下,老师搂着学生一动不动,之后抽了一下鼻子,抚慰地拍拍学生的后背,帮他拿过行李,半拖半抱着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出站口。
丁家乐已经骑车带着另一辆自行车掠过来,样子也有些唏嘘,他无言地接过了老师手中的行李,挂在自己车上。
老师也骑上旧自行车,后座驮上泪痕满面的学生。他们一起从站前广场骑出去。身后,汽笛声声离愁烦绪,前方,残阳似血如歌如泣。
沙城一中阶梯大教室。
正前方拉着横幅:“第一中学青年教师公开课。”
方梓萱坐在教室后侧的角落里,她已经听了整整三天数理化,对一个文科生,端得是枯燥无比,好在今天一连得见两位刚刚认识的青年教师,才稍稍提起些兴趣。
校友彭晓扬正在讲台上,表情生动地讲述高中物理。梓萱知道,以他名牌大学的学历,又有两年教龄,讲课自然是不在话下。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授课状态极其放松,不光和学生大玩互动,还趁学生习题的空档儿,向后面听课的校领导和教师道辛苦,相比起大多数同龄教师的拘谨和怯场,显得犹为神采飞扬。
跟着出场的便是在校长室见过的那位拘谨又激烈的男老师,方梓萱特意看了看课程安排表,始知他的名叫程彬,模样倒也文质彬彬,很符合小城教员形象。方梓萱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也教物理课,课讲得是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方梓萱那时和他们都不熟,还没有什么情感的倾向。暗自揣度品评,单从讲课上还真分不出高低上下,彭晓扬的风趣活泼,在调动学生的情绪上,显然具有一定的感染力;但程彬的古板认真,落实在治学上,会更加严谨和细腻一些。
她想,这就是感性和理性的差别所在,所谓风格迥异吧。
方梓萱那时已经知道,在刚刚进行的班主任PK赛中,彭晓扬虽然打分略胜一筹,却已成输家。程彬老师已经如愿以偿,当上了高一某班的班主任。但今天看,彭晓扬自有他独特的亲和力,在师生当中口碑一定不错,难怪那天杨组长会语重心长地说那样一番鼓励的话来。
方梓萱来沙城一中的头一周,就这样在听课中消磨过去。转眼到了周五,方梓萱到政教处告假。中学的政教处和教导处虽然只差一个字,但管理职能截然不同,前者是负责教学的业务处室,后者则是管理师生思想政治工作的行政部门。政教处的田主任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个子,可能早在校长那里得旨,就对方梓萱用足了十分的礼貌,先赶紧准假,又讨好地问:“小方老师,什么时候来政教处?团委还缺人呢!”
方梓萱一听就知道校长那天所言不虚,还真是希望她能负责一些学校的行政工作,只是她连半点兴趣也没有,急忙说还是先适应教学吧。
其时,梓萱已经和父亲约好中午回省城,可当天方副市长官身不由己地突遇应酬,就叫女儿在学校等他电话,说去应付一下场面,随时来接她。这样一来,方梓萱只好自己在学校解决午饭了。
她和父亲来小城后,一直住在政府宾馆,就在那里的餐厅吃饭。今天头一回同蒋思思来到教工食堂。思思老师一进来就把饭盒扔给她,自己跑进了卫生间,方梓萱在窗口打了两份饭,等着蒋思思回来。
一中的教工和学生食堂是分开的,教工食堂不大,摆放着十来张清洁的圆桌。梓萱置身其中,早已经感觉到用餐的教师、食堂的员工都在向她行注目礼,她左顾右盼没等到思思回来,却听见隔桌有人伸手招呼,她认出是彭晓扬,就端着两份饭盒走了过去。
这张桌上坐得都是年轻教师,免不了互相介绍一番,听说这位新来的女老师不是本地人,都有些好奇起来。在他们眼里,一名名牌大学毕业生,到这里来实习,确实有些奇怪。对此,梓萱早和父亲的过约定,一不说家庭二不提身份,只讲家住外地,随父亲调动工作来一中实习。
梓萱口是心非地一一做答,慢慢觉得有点难于自圆其说。正犯愁间,刚好蒋思思坐了进来。思思性格开朗,几天里已和她情同好友,热心地抢着替她答记者问,方梓萱这才算从困境中得以解脱。
同桌的还有程彬老师,他这回才有心情仔细打量了新来的女老师,体贴地小声提醒:“小方,你得自己买套饭盒才好吃食堂,学校的不锈钢餐具刷不干净,买的都是那种劣质洗洁精......”
大家开始吃饭,方梓萱才从焦点人物身份中抽离,开始观察这一桌人。她注意到程、彭两位年轻老师,说话交往皆一派自然,并无交恶的感觉,就笑想这位小程老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倒是挺有城府;再看蒋思思在年轻老师群体里,一副如鱼得水的娇嗔模样儿,就知道以她的热情漂亮,肯定会打动单身老师的心。
用完简单午餐,父亲电话还未过来,方梓萱无奈只好再回教研组。蒋思思招了一群人热力“刨妖”,小城盛行的一种扑克牌玩法。在一片大妖中妖小妖的喊声中,方梓萱冷眼旁观,甚觉无趣,就闹中取静取出一本《飘》,这是她百看不厌的小说之一。
看到快近两点,父亲那边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急不过就悄悄打了个电话,得知饭局才近尾声。这时刚好下午上课的预备钟声也响了,她想了想,觉得听公开课的新教学楼,离校门更近一些,计算着时间,至少还可以再听上半堂课,就又走进听课的大教室,找了个靠近后门口的位置坐下,随时准备溜将出去。
虽然已经立秋,天气仍有些燥热。又赶上周末下午第一节课,校长主任们不知开什么会去了,集体缺席,前来听课的老师们便有些打不起精神,稀稀拉拉地散布在阶梯式教室的上方,与下面坐得整整齐齐的学生形成鲜明对照。
教室里唯一的活跃点,是一个穿短袖衬衫黑色长裙的女孩,束着一只长长马尾辫,大概身份是课代表,正发放作文本,偶尔抬头找着同学的方位,眉头紧蹙的样子清纯忧郁,给方梓萱留下深刻印象。
上课钟声已经响过,前门开处,一位老师静静而立。他耐心地等女生发完作文,才走上讲台。老师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件白短袖衬衫,不知为何形容略显憔悴。他习惯性地从腕上摘下一只腕表,端端正正地放置在面前的讲台上,然后双手张开,虎口朝外支在台上,臂上便显出些青筋来,为他清瘦的模样增添了几许力度。
待他终于抬头直面学生时,嘴角微微一笑,一种温和的气度,从他并不高大的身躯中自然散发出来;一种生动的自信,从含笑的眼神中清澈地流淌出来,沉静的、热情的,完全罩住了整间教室。
梓萱后来总结,这就是一个人的气场。
举室皆静,不知为何,梓萱甚至隐隐有种呼吸急迫的感觉,好在这压迫感随之消散,一个纯正的、有如央视播音员的磁性男中音,在教室中回荡起来:“同学们好,我们开始上课!”
做为名牌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学生,方梓萱外表随和,但内心自恃甚高。来一中实习,一直未能介入语文教学,心中早就不服,所以对这科的老师就格外挑剔。上午已经听过两堂语文课,皆不入耳眼,这回却对这位男老师的形容气度和声音有了些许认可,不由坐得端正了些,继而发现邻座一位上了岁数的女教师,正在打盹,栽倒在课桌上,堪堪要流出口涎来。
方梓萱正瞅得暗暗发笑,有力的板书声吸引了注意力,她抬头看去,黑板上渐次出现一行漂亮的楷体,男老师正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行大字:“作文讲评__《生命的意义》”。
老师率先背诵一段学生作文,百字左右,由于语气幽默,下面学生手捧作文稿,开始爆出轻笑。方梓萱也给听笑了,因为这个学生习作笔法陈俗,且口气托大,初听并不觉得特别,可是一想到要被讲评,就忍不住要发笑。
老师笑纹加深:“……这是你们中某位同学的创作。我只记住了这段话,忘记是谁写的了。之所以记住了,是因为我和这段文字太熟了,教了十多年作文,每当看到这样的习作,总象见到老熟人,想向他脱帽致意……”
他自然没带帽子,凭空做了个西片中拉额发的动作,又引发学生的笑声。
“其实,我们在很多文章里都见过这样的文字,我这儿有一个现成词儿奉上——俗套!不过,看在这位同学写了这么多字的份上,我一咬牙给了70分,不是老师吝啬,是实在没法再高了。因为我以为,作者只用大而空的套话直白地贴上了主题,但行文中,字里行间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文章的……”
他疾转过身,在黑板上书了两个格外大的字:“灵性”。
他又开始背诵另一篇文章的片段,文笔有些稚嫩,但字句清新可人。随着他点名,一位胖胖的女生站起来,红着脸讲她是如何从笼中小鸟和缸中热带鱼,体验出到生命的意义。
方梓萱开始是为学生被点评的兴奋情绪所打动,进而自己也开始感动。回想学生时代,她就一直向往这样到位的习作点评,只不过机会很少。她又联想起电视台收视率极高的一档节目,叫“超级女声”,正是由于有行家当场点评,才吸引了众多观众的眼球注意力。由此可见,这被评价的心理,人人皆有。
学生中又接连爆出笑声,她的联想随即被打断,梓萱由此越发入神,她始发现,这位高中语文老师在短短一堂课内,连续点诵了五名学生的作文片断,不光如此,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周作人、林语堂、朱自清、余秋雨、甚至是三毛林燕妮的散文,都信手拈来称诵如流。
课堂气氛空前活跃,被批评者因为老师一概患了健忘症,不记得名了,所以也不晓得是谁;而几位被表扬的小作者,都会得到站起来和老师对话的荣耀。同学们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和悄然议论,就连听课的老师也都大受感染,跟着笑着小声评论着。
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语文老师重新戴上腕表,开始课堂总结:“生命对每个人而言,有独特性,意义都不尽相同。能写出自己体会出的那份生命味道最好,借鉴也无可厚非,毕竟你们还年轻……我特别想指出的是,在我们作文的时候,特别是写议论文、散文时,直入主题,照搬套话,都不是什么大错误,但在我心目中,在大家的眼中,这只是泛泛之作,绝非一篇好文章。我希望看到我的学生,能真心诚意看待每一篇习作,把你的想法和灵性真正溶入文字中,哪怕只是一丁点思想的火花、只言片语对人生的感悟,那你的文字、你的思想,可能就会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记住……”
他微笑着竖起右手的食指:“我要你们有灵性的下一篇作文。”
这时铃声刚好响起,他指指黑板,上面不知什么时侯写了新的作文题目:《夏天的感悟》,然后说下课。他翩然走下讲台,梓萱突然发现,他自始至终,手中一张纸也没拿。
梓萱有些发怔,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问身边的女教师:“这位老师是谁?”
上了些年纪的女教师早就没了睡意,也跟着大家笑听了半天了,此刻正站起来活动腿脚,听了问话就眨眨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还能是谁,楚老师呗!”
这口气可褒可贬,方梓萱听得有些糊涂,初来乍到也不便再多问,就看了看女教师手中的公开课日程表表格,上面打印的内容非常简约:
“姓名:楚良,职称:中教一级,教龄:十三年。”
从教龄上看,这位楚老师在年轻老师的行列里,应该算得上是老教师了。
正在这时,有校工进来,大着嗓门指名道姓地喊方梓萱,门外有人找,她才猛然想起,一市之长的父亲正在校园门外,已经被她放了至少半堂课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