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的小城，座落于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之上。没有名山大川的滋养，缺乏历史人文气象，建国后确定的城市格局单调整齐，改革开放后的新兴建筑与老城宅和谐共处。
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因为一夜小雨，城市便多了些绿意和水气，这无疑是小城最好的季节，独特的风沙和干燥气候，都暂时偃旗息鼓秘而不张，淡淡的雾气从城市上方散去，北方的太阳便暖洋洋地照在清洁的路面上。
三三两两带着遮阳篷的人力三轮车，缓缓在路上经过，方梓萱刚来了两天，已经知道这种名唤“倒骑驴”的交通工具，是这里下岗职工和郊区农民的重要谋生手段。
方梓萱还不适应坐到人力车上，仍然按着习惯伸手打了一辆的。这是一台快要报废的旧夏利，是那种在大城市被淘汰下来的老爷车，的姐是典型的东北大嫂，边抽烟边开车，吞云吐雾中在后视镜里打量方梓萱，道：“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我们这疙瘩的，大城市来的吧？”
方梓萱好奇地问：“为什么？”
女师傅笑而不答，方梓萱下车发现，这里打车不打表，无论远近都是5元。
学校座落在西郊，是这个地级市的第一高等中学，是本地出状元秀才的学府。方梓萱仰望校门上，看见校牌落款居然是范曾，心生几分惊讶。走进学校大门，正值下课，圈了塑胶跑道的操场上，男生们正在生龙火虎地打蓝球。
方梓萱也从学生转换身份没几天，此时却可以用成人眼光看重点高中的男孩们，他们大多身形瘦弱，一半以上戴着近视锐，脸上皆有没长开的青涩，时髦一点的学生，套着NBA那种松松垮垮的背心，不过这种运动背心穿在东方男孩的身上，怎么看都有些滑稽的肥大。
方梓萱心里评价了一下，开始前后看，新旧两个教学楼隔了操场对峙。新楼看来是跨年度工程，刚峻工还在装修中。她迟疑了一下，就近问一个坐在场边看球的男生：“同学，校长室在哪边？”
学生扶扶眼镜想了想，看样子也有些晕门，就大叫起来：“丁家乐，校长室在哪边？”
场上正在罚球，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瘦高的男孩身上，他穿着一双高档的耐克，正象模象样地拍着球，然后提气凝神轻舒长臂。
皮球就划了一个华丽的弧线，帅气入篮。
场上场下的学生们一半欢呼一半沮丧，欢呼中胜利一方开始跑圈击掌祝捷：“赢了！耶！”
瘦高男孩被围在中间，鹤立鸡群却声色不动，他注意地看了方梓萱一眼，竖起一根指头制止了大家的喧闹，潇洒地冲了左边一翘拇指，干脆地吐出两个字：“那边！”就算是指了一条明路，之后又接过球身形启动。
满场男孩马上跟了他的动作，再次投入争抢当中。
方梓萱眨眨眼，心道这小破地方的男孩还挺会玩酷，如果他是学生的话，就是那种具有领袖气质的学生。后来，她发现自己的第一判断是准确的，而那个让人深刻印象的手型动作，她也是初次领略到其中的内涵与魅力。
进入新教学楼时，刚好上课钟声响起，操场上的学生纷纷从她身边跑进楼去。方梓萱回首，看见一群鸽子正打着响哨飞上云霄，一口古老的钟正在旧教学楼前，发出嗡嗡的回响......
“方梓萱！小方！你好，你好，欢迎来一中实习。”
校长室里，方梓萱得到了热情的欢迎。她被招呼着坐下，才发现斜对面沙发上也坐着一个年轻男老师，斯文地带着眼镜，长袖衬衫扣子直系到领口。他显然有急事，都没顾上注意方梓萱，目光停留只在校长身上。而校长只冲着方梓萱说了个开场白，就开始一气接听手机和座机电话，又给学校的会计签着大把的基建批条。
方梓萱抽空观察校长办公室，宽敞明亮，装潢考究，梓萱甚至觉得比父亲的办公室还要漂亮豪华。只是房内遗有着装修的味道，窗外还有工人坐着吊篮安装空调散热器。
方梓萱的目光落在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上，又移向散放在各处的花木，最后端详着对面墙上的名人字画，心道这位校长大人倒也还有些品味。
在父亲口中，方梓萱早已得知眼前这位校长邱子竞是沙城名人，除担任一中校长外，还负有教委副主任、省级劳模、省人大代表几个令人羡慕的头衔。年近五十，已经乏顶，但鹰勾鼻子和炯炯的眼神，显示出日理万机的旺盛精力。
等方梓萱眼中的一校之长终于忙中得闲，拿了纸杯走出座位去接纯净水，看样子竟是她倒的，没等梓萱客气，对面的老师已经急不可耐地起身了：“校长，我就是不服气！彭晓扬上班两年不到，就和我竞争班主任……”
邱校长慢条斯理道：“不要这样讲，竞聘嘛，够条件的老师，都有资格报名，况且，他的票数比你多嘛！”
年轻老师嘟囔：“这次也不知道谁定的，竟然让学生代表、教师代表、领导三方打票，平均算分。领导意图一点体现不出来。彭晓扬只是在学生老师中得票多，那是他用不正当手段拉票了。家长们对他的那些意见，谁不知道呀！他那点心思，不是用在打球唱歌上，就是用在拉关系走后门上!......”
这分明是在批评学校决策了，邱校长开始没甚表情，后来看他越说越胆大，斜视着沉下脸来：“……不能这样讲吧，我看小彭老师教学上是有新意的，上次还代表你们物理组，参加过全市的公开课嘛！”
年轻老师仍是恭然肃立，态度却越见激烈：“标新立异谁不会？关键看成绩，高考成绩上去了再说话！”
邱校长沉吟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年轻老师一点没有眼色，仍然喋喋不休：“我去年的高考平均成绩比他多7个百分点，我还带过一届高一呢，他从来就没带过班！再说，是您把我调到一中来的，他们这样做，分明是……”
邱校长显然不耐烦了，劈头打断：“行了！先回去上课，把心用正，不要为了这些影响教学!”
这话近乎严厉，那老师愣了一下，看了梓萱一眼，立刻点头向外退出去。
邱校长把水端过来，方梓萱起身接下，邱校长亲切地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小声问道：“方市长已经到任了？”
方梓萱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邱校长都知道了。”
邱校长脸上的笑纹加深，显得推心置腹：“市长交待过省教委的孙主任，不要公开你的身份，孙主任也特意在电话里嘱咐过的。我会遵照领导的意思去办。”
方梓萱被他说得有点窘：“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邱校长笑了，大摇其头：“哪里哪里！方市长把女儿安排在我们一中实习，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名牌大学毕业生，又是青年作家。来我们这样的学校，恐怕只是体验一下生活，不会呆太长时间的吧？”
方梓萱被说成青年作家，脸也红了起来，邱校长笑眯眯地看着她，继续问道：“你看，在哪个岗位实习比较好呢？”
方梓萱见他如此礼贤下士，也就不谦虚了：“我在大学主修新闻专业，汉语言文学也合格了，我想教语文课。”
校长想了想，换了一副为难的表情：“哎呀，现在已经是学期末了。三个年段的语文课老师全排满了，他们那个教研组也太挤。这样，你要是想教课，就去音体美组，那个组人少些，你先试着教教艺术欣赏课吧。”
方梓萱怔了一下：“现在高中开这门课吗？”
“是呀，现在提倡素质教育，高一、二都开了，教学大纲是现成的。”
方梓萱好奇地问：“那都教些什么呀？”
“你是搞创作的，可以教教文学欣赏，提高学生的艺术品味。一周只有四节课，很轻松的。”
说实在的，方梓萱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疑道：“那样课时会不会太少呀？”
邱校长哈哈大笑：“小方，一听你说话我知道你象你父亲，都是事业型的。实际上我本来安排你在政教处负责一些教师管理工作。怎么样，两样一起干，对这个安排满意吗？”
方梓萱只好陪同一笑：“那就听您的安排吧。”
第一中学教导处的梁主任，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只简单问了两句话，就把她带到音体美教研室，向组长老师们介绍一下，又叫校工收拾了一张空闲的桌子，就把方梓萱扔在那儿了。
当天，按照一中的规定，她开始跟老师们出间操。站在教师队伍的队尾处，试做早已陌生的广播体操，身边是两千四百余名学生的大型方阵，她顿觉融入一支活力四溢的群体中，感觉又象回到了中学时代。
音体美术教研组。
方梓萱对桌的杨宽，是位年逾五旬老体育教员，也是教研组的组长。他和蔼地递过来一页表格：“小方，这是公开课安排表。本周上下午，学校安排高一高二年段青年教师讲公开课，教导处要求没课的老师都参加听课，你先看看吧。”
方梓萱刚接过来，耳听身后门声一响，有声音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嗨！练球练球了，下午开始练球了！这回我可有的是时间了！昨天看NBA没有，小牛赢了！”
方梓萱回头，见一高个儿男生一路高歌大步开进音体美。这第一面真把她给蒙骗了，只以为是个和老师不见外的学生，可是，当她看见这名“学生”接连狂放拍过两位体育老师的肩膀，到了女老师蒋思思那里，改为拍桌子，才确认这也是位老师了。
说话间，年轻老师已经来到她面前，眉毛立挑，一副“你是谁”的惊诧表情。样子在方梓萱的眼里，未免有些夸张。
漂亮的音乐老师蒋思思甩下手中音乐周刊，大咧咧嚷道：“哎呀妈呀，你可回来了！知道结果了吧？”
年轻老师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神情变得有点沮丧，强颜欢笑顾左右言他：“还没开花呢，结什么果呀？”
他语气俏皮但模样尴尬，蒋思思却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急着要刨根问底：“我是问竞聘班主任落选，没事儿吧你？”
他一甩头：“没事儿，就当是不及格留级，要么当考试落榜。我还年轻，让组织再考验考验也好！”
最后的话说得有点滑稽，满屋皆笑。杨组长在座位上端着自己特大号的水杯，起身鼓励：“小彭，别气馁！你有实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不当班主任也好，专心教学，先在专业课上教出名堂来。班主任，有你当的时候！”
年轻老师绕开梓萱的桌子一路走过去，抬腿竟然坐上杨宽的办公桌一角，正儿八经地伸出手，言辞诚挚：“谢谢老杨前辈，晓扬记下了！”
他行完握手仪式接着一个车转，就那么半侧着坐在桌上，开始上下打量方梓萱：“嗨！你好！新分来的吧？哪校毕业的？”
方梓萱不喜欢太外向的男孩，此刻被他这样一瞅，大觉他态度随便，就矜持道：“*大。”
“哈呀！校友呀！”小彭老师笑容绽放，模样开朗：“太好了，我也是*大的呀！哎，你也是沙城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在大学见没见过我，我是系学生会的!我肯定是你师哥了！”
方梓萱听他一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又大模大样地称师哥，也不禁微笑：“是吗？你是哪个系的？”
“物理系，我是9*届的。你呢？”
“新闻系，我比你低两届。”
师哥立刻皱眉，周围看看：“学新闻的？怎么跑这屋儿来了？”
蒋思思和他目光对上，紧了鼻子使劲做了一个鬼脸，他也跟了回敬了一个。方梓萱见了他们的样子大觉天真，不由学了男老师的口气调侃道：“我学得不好，不及格留级了！”
组里笑声一片，年轻老师笑蹦到地上，正好上课钟声响起，他风一样跑了出去，边跑边喊：“记住，我叫彭晓扬！在隔壁物理组，有事找我！”
蒋思思笑着撇了一下嘴，方梓萱笑容稍止，她记得这个名字，不由想起方才在校长室里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