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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请樱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就刚刚接到的军报,紧急招见内朝官员,共商对策。

何为内朝呢?原来,西汉建国初始,都是由开国元勋或是于社稷有大功劳的臣子任丞相,如萧何、曹参、陈平、周勃等。这些丞相位高权重,在与天子商量国事的时候;天子总要以他们的意见为基本。而丞相所推荐的官员,可以直接任命到九卿的位置,反过来,对于那些有过失的大臣,丞相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对于雄心勃勃的刘彻来说,这样的情况是不可容忍的。尤其是他的亲舅舅田蚡(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以外戚的身份担任丞相一职后,任意行使权利,更让刘彻心怀忿意,决心把皇权巩固在自己手中。于是刘彻把朝廷机构改为“内朝”和“外朝”。所谓“内朝”者,乃是由原少府属下主管文书档案的“尚书”与侍中(即郎官)、中书组成。内朝人员的官位普遍不高,出身也不一定高,但都是刘彻赏识的学者贤才,有文有武;年纪亦不甚老,和刘彻一般有雄心,有魄力。在他们的帮助下,刘彻审阅公文、谋划国事、起草诏书,可以说内朝成为了国事决策机构。而丞相负责的“外朝”,则变成执行机构,也就是公布执行内朝所推出的政令;虽说外朝亦能品评时政,但是再也没有从前那样大的权利了。现如今,刘彻所倚重的一干内朝人等鱼贯而入,恭敬肃穆的按次序排列好。

御座上的刘彻,蹙起眉尖,一脸严肃,将一卷用竹简写就的军报递给谒者,道:“这是六百里加急军报。是正在黄河边上筑城的大行令李息送来的,你们都来听听。”

谒者恭恭敬敬的接过军报,展开来,以平缓的声音念道:“大行臣李息也。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今臣接河西匈奴之使者,自曰浑邪王及休屠王,不堪彼主伊稚斜苛责处罚,愿以六万余人马以降。臣愚不能决,唯陛下幸察。臣李息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

谒者念罢,与会众人皆面露惊讶。率先发表意见的是再度被任命为太中大夫的张骞,他感叹道:“六万余人!这笔数目好大啊!自从有匈奴人归降于汉,还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人数——简直就像是举族全迁!”

听罢张骞略带警惕性的话,一个位于第一列的男子迈出一步,他年约三十五六,眉目固然清爽,然气度中弥漫着冷峻和严厉,足以令人退避三分。但见此人抬起头,仰望刘彻,不紧不慢的道:“陛下,臣记得从前匈奴人归降我大汉,数目最多的是元朔三年(公元前125年),匈奴太子於单和伊稚斜争夺单于之位告败,亡命奔波,携部众二千六百七十九人来归;其次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2年),前翕侯——匈奴降将赵信,携部众一千二百三十六人来归。然拿那两次与此次相比,仿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刘彻点了一下头,道:“御史大夫记得很清楚嘛。大家再议议,畅所欲言。”

原来方才说话的那位朝臣,便是当今御史大夫张汤是也。张汤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代表,本长安杜陵人。他小小年纪便懂得拿老鼠来审问判刑,显示出法家本色,其父认为他天生是狱吏的料,便让他学习刑狱文书。其后,他先后担任长安令和茂陵尉,因自身修养好,名声也好;兼之不顾严寒酷暑,常去拜访三公,很得当时丞相公孙弘的赏识。公孙弘多次向刘彻称赞他,后来他在审理陈阿娇皇后巫蛊(用巫术诅咒,或饲养毒虫和自制毒物害人)案,以及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事件中办事得力,自然很受刘彻器重,升迁为太中大夫,进而再为廷尉。在今年的三月份,丞相公孙弘病死后,他立刻被刘彻任命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乃汉代政府里的最高级别官衔之一,仅次于丞相一职,与三公中司掌军权的太尉平级。其主要职责是负责监察,辅助丞相监察一切政治设施,所以又被称为副丞相。然张汤任太尉其间,不仅仅是负责监察,他还是刘彻加强中央集权种种改革措施的主要参与者。他的主要成绩是在法律方面,他和赵禹一起编定了《越宫律》(宫廷守卫)、《朝律》(朝贺礼仪)和“见知故纵”(官、民对犯罪行为必须举报,否则就是故纵)等法律。不过,张汤在执行法律的过程中过于严酷,还喜欢投刘彻所好,用《春秋》中的儒家思想来办案,同时以皇帝的意志为准,不惜破坏既有的法律条文。凡刘彻想严办的案件,他就交给严厉的下属去审理;凡刘彻想宽容的案件,他就交给执法较宽的下属去办。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刘彻极为信赖的文官,可以积极的参政议政。

且说刘彻既然表态要朝臣畅所欲言,一个年轻的郎官便欣喜的道:“这是好事情!证明我大汉威风远播,匈奴人不敢争锋,唯有俯首称臣!”

另一个年轻的郎官亦兴奋的附和道:“正是!咱们大汉自立国以来,打了多少年的仗,损失了多少好儿郎,才换得这样的结局!陛下可昭告天下,君民同乐!”

“是啊,这样的事情,是该宣扬出去,普天同庆!”

随着这些欣喜的话语,弥漫于朝堂的是一种普遍的喜悦情绪。卫青瞅着那些欢天喜地的同僚,他们的乐观完全感染不了他。相反,他的眉毛拧成一团,多年来的军事生涯让他比安卧屋内的文人更多一份警觉。此刻,他缓缓的,仿佛是自言自语般道:“如果是诚心来归,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这样的数目,跟一次骑兵大军团集群出战没什么两样。”

大将军的声音不高,恰如一阵冷风吹过:不仅刘彻的双目闪烁了一下,就是先前那些脑壳发烫的朝臣们亦为之一愣——他们目目交接,相顾无语,慢慢冷静下来。彼时,霍去病也在列,他心里明明自有想法,却一直不吭气。霍去病的沉默,让站在他身边的桑弘羊大不理解。桑弘羊并不完全赞同大将军的话,他瞟一眼霍去病,还是趋于乐观的道:“说起来,从前的匈奴人降服来归,数目确实不曾过万。但是,今年春夏两季,骠骑将军两出河西,皆战果辉煌。那休屠王和浑邪王节节败退,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打怕了,肯诚心归顺么?”

卫青听了桑弘羊的话,飞快的与外甥对视一眼——眼中颇有满意之色,但他的语气,还是先前那般谨慎严肃:“匈奴人自来骠捍,轻易不肯服输。即便他们一时败于我大汉,按往常的情况来看,当是韬光养晦,不见得会甘心举族以降。再则,匈奴人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对草原的依恋,便如我们大汉子民对农田的依赖,怎能轻易放弃?至于军报中说到,那两王是因为不堪他们的大单于责罚,才愿意来归。那么,倒底是什么样的责罚,才使得这两王不惜丢弃祖先开拓的肥沃草原,举族全迁?况且,这也只是他们的单方面说法,怎能轻易信之?内中太多蹊跷,实在是令人费解。”

大将军话已说到这种地步,分析得又在情在理,就是再盲目再轻狂的人,亦会自己推敲得出点内蕴来。因之,连最先表示乐观的那个郎官,此刻也不由得惊叹道:“莫不是匈奴人在使诈?假借降服之名,实则是想来偷袭?”

先头未曾发言的朝臣,此时纷纷表态:“正是这个意思!想来我大汉与匈奴人胶着苦斗多年,无论他们怎样溃败,也不曾听说伊稚斜要责罚什么人。”

“是啊,那河西两王忽然搬出这么个理由——确实让人生疑!定然有诈!”

“既然有诈,自当慎重,可别落了圈套,让匈奴人称心快意!”

眼见同僚们多少有了醒悟之意,卫青颇感自慰,但听众人言语,仿佛又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忙忙想开口,进一步阐述自己还未说完的观点,岂料张骞却抢了先:“大将军猜测的情况,是极有可能存在的;但我在匈奴生活了十余年,也知些他们的秉性——想来,那两王未必就是使诈。要依臣看来,我大汉当是两手准备:既要招降,亦要备战!”

卫青大喜,颔首曰:“正是这个意思。如若大意,草率前往,恐要吃亏;如不招降,则显得我大汉懦弱。便如太中大夫所言,做好两手准备,就没什么可以担忧了。”

听到此处,刘彻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道:“张骞和卫青所言,甚和朕意。朕最初看到军报时,心底也有这样的担忧。现在君臣既然想到一块,朕决定派得力干将率领大军,前去招降。你们看,谁最合适?”

张骞的眼睛瞅着卫青,方才大将军的那翻见解,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使他深深意识到:大将军才是招降的最佳人选。因此,张骞将目光转到刘彻脸上,发现刘彻也正望着卫青沉思,便知两人想到一处去了。彼时,刘彻考虑到招降一事关系重大,既要招降安抚,又要备战应敌,派出的大臣必然要老成持重,机敏果敢,能做到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兴——如此看来,此大任非沉稳务实的大将军卫青莫属!主意拿定,刘彻双目炯炯,待要开言,却见霍去病自人丛中走出来,施礼道:“陛下,臣愿往招降。”

“你?”刘彻盯着霍去病,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得错愕。台阶下的众臣亦讶然的看着霍去病——谁也没把他当作是理想的人选!霍去病仿若不知道自己是众臣注目的焦点,他只是朗声将说过的话复述一遍:“陛下,臣愿往招降。”

一瞬间的迷惑很快过去,刘彻恢复常态,他瞧着霍去病执拗的双眼,道:“骠骑将军,你为何要去呢?”

众臣的目光都盯着霍去病,他们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年轻的骠骑将军毛遂自荐,揽此重任?然霍去病顿了一下,并未如诸臣所想的那样迅速给出答案。此刻,浮现在霍去病脑海里的,是今年早春的时候,皋兰山下漫天飘飞的大雪。都说往事如风,什么样的记忆都会被岁月吹得无影无踪;但是,弟兄们泼散在白雪上的热血绝对不会风干!他们一直真真实实、滚滚烫烫的灼烧着霍去病的心!因为,他发过誓的,他绝对不会让弟兄们的鲜血白流,那河西走廊,它一定属于大汉子民!现在,在这誓言没有兑现之前,男儿大丈夫,怎能把职责转与他人?不错,就现在的情报来看,河西的形势不明朗,是降是诈,一言难定,仿佛比赤裸裸的战争更难把握。所以,陛下心头已经有了人选——那个人选恰恰不是自己!唯其如此,霍去病才更想要去争取!他不否认自己喜欢挑战,也不否认自己争强好胜,但更多的,是一份舍我其谁的自信!这事既然是由他开始,自当由他来结束,别人不能染指!因之,霍去病理直气壮的道:“陛下,古人有云:‘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世人做事,总不希望半途而废,都想善始善终。现在河西的匈奴人来归,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前两次打击的结果——这恰好证明臣还未完成陛下委与的重任。所以,臣请求陛下允许臣前去授降,以求善始善终。”

刘彻咽下一口唾沫,硬生生的将几乎冲口而出的话吞回肚里。实在讲,有那么一刻,他是想一口拒绝的:这招降,毕竟不同于两军对垒的战场——只管喊喊杀杀就可以了!须知这样的场合,敌我双方并不鲜明,角色的转换,降与不降,都只在一瞬间!才十九岁的霍去病,能驾驭全局么?然刘彻仔细的琢磨着霍去病晒黑的脸厐和他坚毅的眼眸,不免想到了王抉的死。刹时,他心内迭荡起伏:或许,这孩子能行!如果说河西第一战,自己仅仅是放手赌一把,把他当作是一枚奇子来试探着使用;那么河西第二战,他凭借坚韧的毅力,不屈不挠的信念,将自身的军事天赋张显无遗——要智谋,他有;要魄力,他不缺;要杀伐决断,他更是信手拈来!面对必然溃败的战局,他尚且能扭转乾坤,一群来归降的手下败将,就算他们藏奸耍诈,焉知他对付不了?想到此处,刘彻自己都感动不已,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雄鹰呢?于是,他热切的看着霍去病,吐出两个字:“准奏!”

霍去病闻言大喜,忙叩拜于地:“谢陛下!”

刘彻笑呵呵的道:“骠骑将军,你打算跟朕要几万人?”

霍去病直起身子,他心愿得到满足,脸上便也隐然有了笑意。只听他大声道:“匈奴人来归六万人,那臣就要一万人吧!”

霍去病的回答激起一阵轻微而克制的声音——区区万人,这是否太少了?但考虑到骠骑将军过去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这种声音很快平息下去。众臣静候着,缄默着,就等汉天子表态。刘彻的目光从众臣的脸上一溜儿扫过,他们的疑惑和忧思,正衬托出骠骑将军的自负和魄力,汉天子不由得笑了,他爽快的曰道:“好,好!朕依你,就给你一万人。你且去挑选士兵,等候朕的命令。”

“喏!”霍去病行礼完毕,甩开披风,大步向外走去。就在跨过门槛时,他想起一事,便回过头来,越过那些呆若木鸡的众臣,只注视着舅舅:他觉得歉疚!照陛下最初的意思来看,很可能这一次,自己是从舅舅那里夺走了一次机会!殊料,卫青展露笑颜,倒拿信任的眼光回赠外甥。其实,方才在张骞和刘彻相中他时,他所想到的最佳人选就是霍去病。自霍去病的河西第二战以来,卫青对这个外甥真是刮目相看。他深刻的意识到:十九岁确实是太年轻了,但唯其血气方刚,才敢想敢为!想当初,自己在汉军崭露头角时,不也是风华正茂,青春年少么?目送外甥远去,卫青心内百感交织,骄傲和感慨一块涌上心来:快了,这个孩子就要和自己比肩而立了!

刘彻瞥一眼卫青,他可没想那么多,他待要与群臣商议下一步行动,张骞却迈出一步,急切的道:“陛下,是不是再派个文官随同骠骑将军前往?”

刘彻目不转睛的盯着张骞,道:“太中大夫,你是担心骠骑将军成不了大事么?”

张骞低下头,小心的斟酌词语:“不敢。臣只是想:若单单是打仗,匈奴人应该不会是骠骑将军的对手;但现在情况复杂,是不是该有个老成持重的人从旁协助,也好方便骠骑将军临机拿主意。”

刘彻突然大笑起来,大臣们不知其意,全都惊讶的仰望天子。只见刘彻慢悠悠的问张骞:“太中大夫,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出西域的?”

张骞一时想不明白皇帝此问有何深意,便老老实实的答道:“臣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出使西域的。”刘彻自御座上走下来,无限感慨的道:“是啊,建元三年!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可对朕来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当年,朕十九岁,你二十岁,满朝文武,就你敢挑大任,负重责,愿出西域历风险。还记得么,那时是朕亲自送你出长安——你果然也不负朕的厚望,十三载的苦辛和颠簸,你最终还是回到朕的身边!你说,朕看人的眼光会错么?”

张骞讶然,往事便如泉涌,那些点滴过往一齐漫上心头:是啊,弱冠之龄的自己敢肩挑重担,十九岁的骠骑将军为什么就不行呢?无意中,张骞还瞥见了大将军和桑弘羊气定神闲的脸,不由得想到:他们这拨人(包括自己),随侍天子时,不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么?在岁月的洗刷中,他们谁也没有辜负天子的厚望,都成长为大汉朝的中坚力量!现在的骠骑将军,不正在重复着“英雄出少年”的神话么?想罢,张骞愧叹道:“还是陛下锐敏,是臣想得太过了。”

刘彻笑了笑,将新的议题抛出来。君臣很快达成共识,拟定好具体的招降日期及相关事宜。随之,便是给李息书写诏书,要他通知河西两王,如期来归。

且说霍去病离开未央宫,急冲冲直扑南军军营。彼时,赵破奴与众校尉也才刚从西市采买归来,正凑在赵破奴的营房内,自得其乐的翻检和比较各自买下的东西。

卫山瞧见赵破奴的包裹里有好些件金钗玉簮,不免取笑道:“赵大哥,你买这样多的首饰,是想着大嫂子戴不了,你再赠与别的小娘子么?”

赵破奴白了卫山一眼,笑骂道:“你这混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罢,他自包袱里取出一根玉簮,轻轻用手拂试,深情的道:“这些,都是我家那口子的,谁也别想和她分享!想当年,我们一块从匈奴人的手里逃出来,举目无亲,什么都没有,连肚子都填不饱。可她不嫌我穷,也不嫌我没出息,倒嫁给我,一心一意跟着我过苦日子。我从军的这些年来,一次家也没回过,也攒不了什么钱,家里就靠她一个人操持内外,抚养孩子。唉,她整日里忙碌操劳,荆钗布裙,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如今,我封了侯,得了赏赐,自然该给她买些首饰,置办些衣服。其实,这哪里就抵得上她平日的辛苦劳累,不过是我自己求得心安罢了!”话说到末尾,赵破奴忆起从前的贫贱生活,小夫妻俩在困境中互相扶持,不弃不离,眼里便有了闪烁的泪光。

卫山见状很为自己的玩笑懊恼,忙道:“大嫂子是难得的好女人,赵大哥你重情重义,你们可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好叫人羡慕!”

赵破奴“呵呵”的笑了,他试去泪水,待要在更进一层的忆苦思甜,仆多却突然愣不丁的插口道:“但愿天下女人都是大嫂子这样:不嫌贫,吃得苦,夫妻甘苦与共!只是,她,她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的前半部分是说到赵破奴的心坎上了,他本要附和一声,但听完后半阙,不由得讶然。再看其他弟兄,大家亦是面面相觑:这不是明摆着在说另一个女人么?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高不识,他和仆多一块长大,向来知道这个伙伴无牵无挂,在儿女情份上不曾动过心思——现下他却无限惆怅,定是坠入了情网!因之,高不识狡猾的耸耸眉毛,靠近仆多:“仆多兄弟,难不成有某个小娘子嫌弃你了?”

看到高不识贼溜溜的眼神布满笑影,仆多自知失言。他是想守口如瓶的,但是卫山和徐自为也喜滋滋的挨上来,缠住他不放:“仆多,你快快招来:是哪家的小娘子?”

“大男人,有啥害羞的,快说:你和那小娘子是何时何地相识的?”

弟兄们逼得越急,仆多越吱唔,徐自为便一拍大腿,装腔作势的道:“仆多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将军都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除了赵大哥结婚早,咱们骠骑军中,上上下下一条心,都打着光棍。你咋就背信弃义,搭上了小娘子?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快交代清楚:说,你是几时认得美人的?”

见年轻人闹成这样,赵破奴忍住笑,分开那几个涎皮赖脸的家伙,宽慰仆多道:“仆多,咱们都是生死弟兄,什么儿女情长的事说不出口呢?”

仆多憋红了脸,他本来就满腹情思要找人倾诉,被弟兄们唆使几句,再经赵破奴点拨,哪还藏得住,便把和公孙玥相识的事一五一十的倒出来。待他说完,高不识张着嘴叹息,一派追悔莫及的样子:“早知这样,我就不在焉末国定情了!唉,说不定我也能碰上个如花似玉的汉美人!”

徐自为啐了高不识一口:“呸!什么东西!你竟敢‘吃着碗,看着锅里’!小心你的心上人从焉末国跑来,拧断你脖子!”说罢,他又满怀同情的看着仆多,道:“唉,仆多兄弟,不是老哥打击你,你的事,怕是有点悬。那姓公孙的,可是长安城里响当当的官宦人家——做过丞相的!这倒也罢了,就是他家一门儒学之士,怕是看不上你这纠纠武夫!”

“徐大哥说得对,你要是个知书识礼的儒生,或许希望还大点。就怕人家门楣清高,嫌你是个焉末国来的大老粗!”卫山插上几句,更把仆多说得两眼发直,吐不出言语。倒是高不识不服气,道:“儒生有什么好!不就是整天捧着竹简发呆的书虫子么?”

“错也!”卫山冲着高不识连连摆手道:“老弟,你以为大汉的儒生就是‘绣花枕头一包糠’,‘马屎外面光’么?哼哼,大汉的读书人,懂得的多着呢!他们要会‘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就是礼仪、音乐、射箭、驾车、识字、计算,样样在行。说简单点,就是能文能武。他们这类人,如果得不到赏识,地位自然不如你我;但他们要是找到了台阶,能爬上去,一展宏图,那可是朝庭里呼风唤雨的人物——那时,你我哪有资格与他们相提并论!”

“啊?唉——”仆多听罢,哀叹一声,眼里蒙上厚厚的阴影。如果说他一度怀有过希望,那么卫山的话,则把他从不切实际的云端上扯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想着爱情的前景渺茫,这个来自草原的大汉子不免束手无策,垂头丧气。

看着仆多愁眉苦脸的样子,赵破奴宽慰道:“仆多,事情也不见得尽是卫山说得那样。据我所知,公孙玥是嫁过人的。不过她男人没福气消受,新娘子才过门没几天,他就害急病死了。因为婆婆太厉害,公孙小姐只好回娘家来——对了,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原先一贫如洗,只因娶了一个和公孙小姐一样的女人,后来做官竟然做到九卿的位置!”

仆多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到光明正照着前方。他急忙追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做的?”

赵破奴刚要回答,却见骠骑将军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对着满屋子的人道:“正好你们都在,快随我到武库领取兵器。”

一听这话,满屋子的人,心都一紧,全收敛起欢笑。赵破奴道:“将军,是不是匈奴人又来犯边了?”

霍去病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他故意不透底,只是狡猾的眨了一下眼,道:“现在时间紧迫,咱们还是边走边谈。”说罢,他率先离开。赵破奴等人虽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但军人灵敏的嗅觉,使他们意识到战争的存在,他们便果断的将所买的东西胡乱一裹,塞到箱底,都追着将军去了。其中,要数徐自为和卫山最兴奋:在追随骠骑将军的几个亲密弟兄中,只有他俩没得封侯——这多少是个遗憾!现下好了,机会来了!他们不由得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七八天后,来往飞梭的使者把汉匈两方面的沟通都传达清楚,一万装容整齐的汉军便开出长安,浩荡西去。百姓们一边驻足观望,一边议论。大伙都有些惊奇:一年之内,骠骑将军三出长安;这连天的烽火,是不是烧得太频繁了?

那时节,火红的晚霞布满了天空,既瑰丽,又诡异。它们摆出奇形怪状的姿态,在天边蜿蜒逶迤,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漠北。在天与地相接处,有一匹骏马在霞光的余辉里如电闪过,激得尘土飞扬。马上的人正是伊稚斜,他发狠般狂奔,仿佛是要和呼啸而过的疾风比比快慢。最后,他累得得精疲力尽,不得不伏在马背上喘息。许久之后,他才鼓起勇气打量周围,将周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致尽收眼底。是的,这就是所谓大漠:别说树矮枝少,就是草甸子也单薄窄小,倒是那些乱蓬蓬,喂不肥牛马的灌木丛繁茂到碍眼的地步。瞧它们这一堆,那一扎的,就像癞皮狗身上驳杂难看的毛!这样贫瘠而糟糕的地方,如何能支撑大匈奴与汉朝人死拼到底?

一时间,伊稚斜百感交集,自伤和自悯的情绪立刻占据了他的心。可是,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些情感,身后就传来马蹄声。伊稚斜微微偏过头,眼角的余光就瞄到脂嫣的身影。那女子气喘嘘嘘,且喜且悲的慢慢靠近。伊稚斜避开爱妾探寻的目光,仰望长空,待要喟然叹息,恰好,大漠深处的一群大雁“噶噶”的叫着,奋力飞向南方。目送这些小东西远去,伊稚斜心思起伏,又大不甘心起来。实在讲,昆仑神的子孙,什么样的苦楚没吃过?想先祖们饮血茹毛,一度还被被秦始皇追亡逐北,几无葬身之地。可最后,大匈奴还不是如那巍峨的狼居胥山,屹立在广袤的土地上!这样的光荣,绝不会——也不可能折杀在自己的手里!因之,伊稚斜重新抖出勇气,恶狠狠的道:“大雁秋天去了,春天还会回来——”

“有昆仑神的护佑,河西之地,来年的春天也会牛马骠肥!昆仑神的子孙,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必然会击溃汉军!”脂嫣接过口,她双目莹莹,似有泪珠在闪烁,更有数不清的崇敬之情在滚动。

伊稚斜虽说是粗犷汉子,但在这样诚挚的目光和语言下,多少也有些感动:说起来,脂嫣为她那不争气的弟兄,这几天除了流泪,便是绞尽脑汁的哄自己开心,想来是够委屈的,自己也该体恤体恤她。因之,伊稚斜把诸多不快弃置脑后,他拨转马头,来到爱妾身旁。大单于的这个举动,让脂嫣喜出望外,她仰望着伊稚斜,发自肺腑的道:“我脂嫣虽然不是大匈奴的祭师,但我会像哥哥那样诚心祷告。昆仑神准会保佑我们,让我们与天地同在,让大单于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这话点醒了伊稚斜,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意欲要重重处罚的休屠王,不过是大匈奴境内主司祭祀的部落王而已——他要是犯了守战不力的罪,那么那些跟随自己多年,专司战事而又屡战屡败的其他王爷该如何处置呢?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更应该以死抵罪么?

顿时,伊稚斜很为自己的决策惭愧,再看看脂嫣怯生生的模样不胜可怜,他的心情便由惭愧转为绵软,他颇有些过意不去,半是宽慰半是保证的道:“脂嫣,你哥哥的事,我会酌情处理的。”

闻听此语,脂嫣立刻愁云散尽,喜上眉稍,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道:“大单于的决定最英明!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单于你一定会宽恕他!现在你果然宽恕他了!大单于,你就像昆仑神无所不能!”

这些狂喜的语言没有让伊稚斜感到欣喜,倒是让他的心重重的停顿了一下,他的脑海不断被这句话折腾着:“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单于你一定会宽恕他!”——奇怪,自己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要处死休屠王的意思,甚至连如何惩罚的内容都没有泄露!她怎么就知道了?姑且算是她猜的,可未免也猜得太准了!也许,这个女子不是简单的货色,她背着自己,准是做了什么!

面对大单于刹时间变得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脂嫣傻了眼——她的嘴角上还残留着笑意——以她单纯的性格,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这一回,伊稚斜没顾得上怜惜爱妾畏惧可怜的模样,他神情严肃,待要问个究竟,却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卷裹着低沉的牛角声在他耳畔呜咽:那是大匈奴的召唤,预告着尊贵的部落王爷们正在恭候他的驾临。因之,伊稚斜不得不改变心意,催马回大帐。

很快,夜幕下垂,夜色深浓。用过晚宴,伊稚斜在赵信的陪同下,在大帐内与匈奴各部中最重要的几个王爷共商国事。在匈奴的各级官员中,最大的官便是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而匈奴的太子,通常则被封为左屠耆王。现今,左、左贤王和左、右谷蠡王,以及太子乌维尽皆到会。伊稚斜待众人坐定,便道:“今日把诸位王爷叫来,是有要事商量。今年一年之内,汉朝两度出兵河西,其胜负结果,大家都已知晓,不消我多说。后日傍晚,休屠王和浑邪王会来王庭请罪,领他们该领的责罚。希望诸王爷以此为戒,如汉朝人所说‘知耻而后勇’,从今后奋力向外,打败汉军,收复失地,洗刷耻辱!”

伊稚斜讲完,扫视众人,示意诸王发表意见。当时节,诸王虽不清楚河西两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但人人反思自己历年来与汉军对垒时败多胜少的结果,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于是,谁也不敢开口妄言。彼时,只有伊稚斜的儿子乌维按捺不住,他左顾右盼,心头雀跃,意欲发言。这乌维年不足十四,也不是伊稚斜的长子,只因其母是汉朝和亲过来的宗室女——其母原先嫁的是伊稚斜的哥哥军臣单于,后来伊稚斜从侄儿於单王子手中抢得大单于的宝座,顺便将青春貌美的嫂嫂据为己有,立为阏氏(王后)。待乌维出生之后,伊稚斜见他聪明机敏,敢作敢为,且有汉朝刘氏皇族的血脉,便在两年前封他为左屠耆王。随后,乌维被送到漠北以西的地方历练,只因他还不曾上过战场,没有军功,在只崇拜强者的大匈奴,这是个致命的缺陷,因此被其余诸王看不起。好在伊稚斜一如既往的栽培他,特地把他从辖区叫来,让他参与国事,增长见识。现下,乌维环顾周遭,对与会众人的沉默大为不满,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他道:“父亲,您能确定后日傍晚,只有休屠王和浑斜王来到漠北王庭吗?”

这话在诸王听来,纯粹是废话,和脱裤子放屁没啥两样;只是碍于大单于的面子,诸位王爷只是轻轻哂笑。那赵信则没什么顾忌,他一贯来深得大单于的信任,最有资格不把这屁大小孩放在眼里,因而便斜眼看着乌维,道:“左屠耆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新鲜的见解?”乌维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自尊心极强,岂能容人轻慢——尤其是在他深深敬爱的父亲面前!所以他涨红着脸,恼火的道:“我自然有新鲜的见解!右谷蠡王要是不愿听就罢了,父亲以及诸位王爷倒是该听的。”

“哦,那就说来听听。让我们都长长见识!”赵信面带笑容,仍然满不在乎。乌维瞟父亲一眼,见他亦是一派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免心头愈发难受。他把心一横,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大帐中央,大声道:“今儿一早,我赶来王庭的路上,碰到几十个人,他们托儿带女,说是休屠王手下的牧民。因为不肯随整个部族东迁,所以行到半路就逃了出来,要重返河西。父亲要是想惩罚罪人,只处罚河西两王就够了,何必把河西的所有牧民一块算上?”

“整个部族东迁?”伊稚斜顿时变了脸色。他“霍”的站起来,几大步走到儿子面前,眼神凶狠的逼问:“你是亲眼看见休屠王举族东迁?东迁到哪里?”

乌维被父亲这股突如其来的狠劲吓住了,他蠕动着嘴唇,勉强吐出几个字:“父亲,我,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

“大单于,左屠耆王所言非虚。他碰上的情形,我也碰上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乌维的话,众人看去,原来是右贤王呼衍。只见呼衍面色凝重,道:“我赶来这的路上,前后曾见过好几拨人,人数从几人到几十人不等。他们说是浑邪王的手下,也不愿东迁,所以要逃回故土去。”

这一下,不止伊稚斜面色发青,就是满座的人亦脸如死灰。众王知道事态严重,然谁也不敢冒然开口,只管直愣愣的瞅着大单于,盼他决断。伊稚斜怒发上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阵怒吼夹杂着浓浓的烟火咆哮而出:“休屠王和浑邪王如此做,这是要背叛我大匈奴!他们想投降汉朝,做刘彻随意使唤的狗!为讨好新主子,他们竟然把昆仑神的子民贡奉给汉朝人践踏!那是多少人?啊,知道那是多少人吗?足足有六万人哪!这两王背弃昆仑神,玷污祖宗,其罪之大,天地难容!”

在大单于的烈烈怒火中,赵信率先恢复勇气,他意欲插言,却见伊稚斜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右谷蠡王,你立刻带领两万骑兵,赶到黄河边拦住他们,不让他们过河!那两王若敢反抗,就地斩杀!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给我把那六万人带回来!”

赵信忙道:“是,大单于,我这就去!”说罢,他朝大帐外奔去,不想,才没跑几步,却又被伊稚斜叫住:“等等,你将乌维一块带去!”

乌维闻言大喜,他早就盼着能上战场一显身手:过去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下,机会终于来了!他急忙立起身子,向父亲行礼辞别。伊稚斜扶住儿子的肩,端详他稚嫩的脸,一字一句的道:“记住,你的光荣便是昆仑神的光荣,你的耻辱便是大匈奴的耻辱。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父亲。”乌维中气十足的答道,那和母亲一样黑油油的眸子充溢着无法遏制的野性。毕竟是太年轻的缘故,除了战场上血雨腥风的搏杀,他根本就想不到其它。因之,他把父亲的话单纯的看着是一种激励和期许。伊稚斜很满意儿子的求战心切,原想再叮咛几句,然对局势的担忧最终压倒亲子之情,于是,他便示意乌维快随赵信而去。彼时的赵信再不敢轻视乌维,不过他也没打算遮掩自己内心的想法。但见他挨近伊稚斜,压低嗓门道:“大单于,你别心焦,我们即刻起程。不过,王庭恐怕出了内奸,还请大单于留心。”

伊稚斜并未作答,只是面色阴沉的点点头。赵信仔细看一眼大单于冰冷而锐利的眼,便满意的领着乌维而去。

且说脂嫣正就着昏暗的牛脂灯心不在焉的卸妆,忽然听到帐篷外人声鼎沸,马儿嘶鸣,仿如大战在即,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唤来侍女,意欲安排他去打听消息,自个的帐篷却“唰”的一声被人掀开。脂嫣抬眼看去,又是师牙!

“你,你又来做什么?”脂嫣瞧他满脸疲惫,心头很是奇怪,一面将侍女遣开,一面打探询问。岂料师牙只管喘气,并不接口,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瞅着柱子上的酒馕,那手儿亦有气无力的指着同一方向。脂嫣省悟到师牙是渴坏了,忙取下酒馕,给他狠狠的灌下一口。咽下这口烈酒,师牙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只见他苦着脸,气急败坏的道:“玛修,大事不好了。王爷叫我赶紧来通知你,免得你将来处境难堪。”

“什么意思?”

师沿瞟一眼左右,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凑近脂嫣,窃窃私语起来。待他说完,脂嫣眼儿发直,脸色煞白,手中的酒馕“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怎么可能?”脂嫣揪住师牙的衣襟,嘶声力竭的嚷道:“说,是谁给哥哥出的馊主意?这可是天打雷劈的罪啊!”

师牙也着急了,忙捂住脂嫣的嘴:“玛修,我的好玛修,你能不能小点声!这事能嚷嚷吗?”

师牙的提醒起了作用,脂嫣相对冷静了些,她小声的抽泣着。师牙赶紧道:“玛修,这确实是个糟糕透顶的坏主意,但是你应该知道,王爷也是迫不得已。咱们大草原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执意要取王爷的性命,王爷就是再有两个脑袋,他也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说,能怨王爷吗?”

“师牙,求你赶紧告诉哥哥,大单于不会要他的性命!他今天才答应过我,他说得到就做得到!咱们昆仑神的子孙,都是来去无牵挂,自由自在的鸟儿,为什么要钻到鸟笼里,甘心被人豢养?去,你快去告诉哥哥:别做傻事!王庭的天塌不下来,我在这等着哥哥!”说到此处,脂嫣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堂皇道理,治国方略,她说不明白,亦不精通;但是,一想到亲哥哥从此以后要和自己的丈夫刀戈相向,自相残杀。她的心都碎了。师牙也蔫头蔫脑,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是反对投降汉朝的;只不过,多年来追随休屠王成了习惯,他没想过要背叛,便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可眼下经脂嫣这么一哭诉,他的心不免又捣起鼓来:如果投降汉朝真的那般美妙,为什么总有一些弟兄最终又回到大草原的怀抱?看来,根在哪儿,那儿才是归属,归降的事,本来就不是王爷的主意——这事,还有活动的余地!得跟王爷再议议!因之,师牙爽快的答应脂嫣:“玛修,你不必悲伤,我这就赶到王爷跟前。不过,王爷他们已经走了三天,拖家携口的,没准风声早就传到王庭这边。你务必要周旋妥当,别让王爷吃亏。”

脂嫣抹去泪水,点点头,亲自将师牙送出帐篷。帐篷外是热闹的夜,那些职业兵们三五成群的围坐在篝火旁:喝酒的喝酒,吹羌笛的吹羌笛,喜怒笑骂。极尽惬意快乐,压根就没有厉兵秣马的紧张气氛。脂嫣也不及细想其中原因,只顾想方设法的避开众人耳目,将师牙送到骏马旁;再眼巴巴送他上马,望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其间,脂嫣不断在心头祈祷:盼望着师牙的马儿快跑,好早一点到达哥哥的身旁。许是她的心愿太过于热切专注,她竟然没有发现身后一直有一双冰冷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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