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幅吴道子画（照相版）是六十年前从旧废报刊上剪存下来的，当时老父只告诉珍贵难得，既是唐代“画圣”吴道子画的，又有大书法家颜真卿题诗。因为年幼，也不知其价值何在，后来看到元人王思善《谈画录》才知道：早在元代、连董源、李成等人的画已“稀如麟凤”，至于晋唐名贤真迹就更难见到了，他分析原因有二：一因古画纸绢皆脆，常舒卷则易损坏；二因画多聚富贵之家，一经水火丧乱，即遭成批毁掉。查近年出版之《中国绘画图录》《中国书画鉴赏辞典》都没有收存吴道子山水画。因此我就更珍视这两幅小图了。
吴道子，名道玄，少孤贫，未弱冠，穷丹青之妙，称画圣。唐玄宗知其名，召为内供奉，为内教博士。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吴道玄者，天付劲毫，幼抱神奥。往往于佛寺画壁，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石可摸，水可饮）。又于蜀道写貌（犹写生）山水，由是山水画之变（指山水画的形成），始于吴。”又说：“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于点画；众皆谨于像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也，所以王思善说吴道子画“皆纯重雅正，性出天然，吴生之作，为万世法。”张彦远又记述道子“好酒使气，每欲挥笔，必须酣饮。”又谓“开元中（726左右），将军裴旻善举剑，道玄观旻舞剑，见出没神怪，既毕，挥毫益进。”从这些记述不难看出吴道子绘画的成就确乎是前无古人后开百代的。
关于《蜀道图》，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曾记下绘图全部经过：“天宝中，明皇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令吴生写之。及回，帝问其状。奏日：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壁图之，三千余里山水，一日而毕。
有人引荆浩的话说：“吴道玄有笔而无墨”，并解释说：“无墨，即不易表现山水的量块及其阴阳向背，山水的形貌不完。”我们看这两幅图卷实不为然。《蜀道图》虽是壁画，山石皴法粗犷些，但也表现出山的立体峻拔，阴阳向背及其厚重的质感；《山行图》则表现得更为细腻，几乎和后世山水画成熟期的皴法一样，较之隋展子虔山水画，明显地提高了许多。即与吴稍晚的李昭道《明皇幸蜀图》相比，也多有变化。展的山石全用线描，没有明暗；李画则偏于色彩涂染，也无皴法。至于现存敦煌的《化城喻》虽产于盛唐，但所画之山全系图案式的平涂，只有层次的重叠，毫无山石的质感，从这两幅图看，吴道子山水可以说是山水画技法之形成的奠基者，又是开启董源、荆浩、关仝五代山水画的先驱者。如果这两幅原图卷已佚失，那么这两幅照相稿便是画史仅存的宝贵资料了，它足以弥补当今绘画史的空白。
与此同时，颜真卿的题诗，不只给吴画增光添彩，且为颜真卿的书法宝库又增两件珍宝，为颜真卿的诗卷又增补了两首佚诗。我们当今看到的颜字只有几卷楷帖和行书手迹，还从未见颜氏的楷书诗稿手迹，这为书法研究又增一新课题。
题诗都有纪年：一为“天宝十年癸巳（753）端阳”一为“甲子（兴元元年784）秋七月”，前者为颜氏四十四岁之作，后者为颜氏七十五岁之作。两者相距三十一年，可以看出吴氏画法由粗放变精细，颜氏字由俊美变苍老的轨迹。两首题诗是：“蜀道崎岖矗天起，根盘不知几千里。万木群然山之巅，大者明堂栋堪拟。远山其势浸微茫，双双直竖青云里。丈人结庐擅山光，闲来携琴何徜徉。翘然矫首青云外，意欲乘风至帝旁。天宝十二年癸巳端阳日颜真卿题”。“行尽天涯不见秋，君家庭院冷飕飕。太平欲选风霜吏，画史当居第一流。甲子秋七月颜真卿题。”
这两首诗很有意义。第一首不仅形象概括描绘了蜀道风光特点，更抒写了诗人忠君爱国的思想感情。天宝十二年，颜氏正任殿前侍御史，因触忤了奸相杨国忠，于当年春被调出朝廷外任平原太守。题写此图正当他即将赴新任之时，他借丈人“意欲”，表述了自己不甘离朝廷的心志。他如在，杨国忠勾结安禄山的阴谋必将不得逞。但他也并不绝望，回顾前半首所写的“万木”“远山”其势之高大，足以象征正气终当压倒邪气。后来，颜公果然为平叛做出了不朽的贡献。第二首高度评价了吴道子的清廉高洁之风和绘画的高度成就。头两句写天下浑浊唯吴家清高；后两句写吴子不只居画史第一流，且足可胜任“风霜吏”（侍御史内供奉）。这是对吴子生平之最高评价。
§§§第21节海瑞书写的一首唐人诗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这首诗一直被误认是海瑞所作。1979年2月23日《承德日报》居正的《不知疲倦的人》就说：“明代的海瑞，在一个凄凉的除夕，写了一首凄凉的诗，开头两句是”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无独有偶，当年五月出版的《书法》上有蒋星煜著文”海瑞书法的流传与鉴别，“考证得尤为详尽，说是同治四年（1865）一位裱画工传给子孙的，解放后子孙献给了海口市五公祠管理处，复制刻石，因墨迹下款署名海瑞，故蒋先生考证，诗虽不见海瑞文集，但从内容看”可能是他于七十二岁再度出山就任南吏部侍郎与南都御史时之作。“我当时也信之不疑，还写过一篇短札，认为这是一个可喜的新发现，因为”文革刚结束，出于对海瑞的爱慕，能读到他的抒情诗作，实在是一快慰事。
整理旧稿，昨偶见楣批自书：“错了，是唐人戴叔伦诗。”这是十年前读唐诗时发现的，因当时忙于写纳兰研究稿，未及改写成文。
戴叔伦（732～789），按：卒年不确，戴诗有《冬日怀李贺长吉》诗，李贺生于790年，（故戴卒年当在李贺成名之前后）字幼公，润州金坛人，先后在湖南，江西，广西为官，其为广西容州经略使，“绥徕蛮落，威名流闻。”这首五言律诗题为《除夜宿石头驿》，容州有石头墟，概即此驿。
戴叔伦一直为官在外，而且离家越来越远，他身世有两大不幸，一是五周岁的少女夭逝，使他吟出。“还有蔡家残史藉，可能分与外人传。”大有东汉蔡邑绝嗣之感：二是爱妻的伤亡，在他别妻弟时写道：“杨柳青青满路垂，赠行惟折古松枝，停舟一对湘江哭，哭罢无言君自知。”这两件事就是《除夜》诗的底蕴吧。所以他在诗中一再写“谁相问”“独可亲”的孤独感，伤叹“寥落”、“支离”，特别当“衰鬓”之年，又来远征蛮落，除夜在旅馆独对寒灯，真是思绪万千，愁肠百绕：而“明日又逢春”，又到了亡妻的忌辰，老诗人的孤寂悲凉之情，实令后人同情欷歔，海瑞之所以书写，大概也因感同身受吧！
不料，这样一首自伤自叹的严肃诗篇，却遭到四溟老人（明诗人谢榛）的贬抑与嘲弄。其友人徐汝思问他：戴的《除夜》诗，“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欤？”四溟竟然回答说：“观此体轻气薄如叶子金，非锭子金也。凡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必详，意不必贯，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如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颔联虽曲尽旅况，然两句一意，合则味长，离则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
于是他给改了六句，成这个样子：“灯火石头驿，风烟扬子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对清镜，衰鬓又逢春。”在座的友人都鼓掌笑曰：如此气重体厚，非锭子金而何！
按原诗标题本已点明地点，这里却用首联讲地点，不只是浪费笔墨，而且误把“石头驿”当作扬子津的石头城，也与“万里未归人”矛盾。戴家本住润州金坛，就在石头城“金陵”跟前，又何谈“万里”之遥？况且四溟改诗只写为功名而如“萍梗”四方漂浮，直至“衰鬓”仍未改变，这种宦海浮尘之感，实在是泛泛，没有一点个性，这样诗句才是体轻气薄的叶子金之作，是未懂原诗的胡编乱改之作。如此烂诗，海瑞如果看到，一定会弃掷道旁的吧！
话又说回来，后人书写前人诗词是常有事，作为书法鉴定，应作多方深入的考证。就该考虑是书前人之作。
§§§第22节康熙“暖溜暄波”
现在人们一起提起热河，就常说它发源于避暑山庄澄湖东北角上的热河泉，泉水注满五湖，然后流出宫墙向南汇入武烈河。从宫墙至武烈河，这段河流便叫热河。据说大英百科全书还把热河列为世界上最短的一条河流。真是誉满全球，不无自豪之感。
可是，康熙的诗《暖流暄波》是这样写的：“水源暖流辄蠲疴，涌出阴阳涤荡多。怀保分流无远近，穷檐尽颂自然歌。”
“溜”，通“流”，“暄流”，据《水经注》载：“蔻水又东合温泉水，水出西北暄谷，其水温热若汤，能愈百疾。”康熙把山庄的“暖流”比成和“暄波”一样温热，又能治病。他用阴阳得体的说法来解释泉水的功用，说它能涤荡一切污秽和疾病。京西有洋河，流经怀安；又有桑干河，流经保安（即现在的涿鹿），怀保二水到怀来汇成永定河。可是又发现京东有这样的“水源暖流”，足以胜过怀保二水，所以说“无远近”。西有怀保成永定，东有热河除百病，百姓自然而讴歌赞颂了。咱且不说帝王的自我美化和自我欣赏，单说这“水源暖流”怎么讲。诗前小序说道：
“曲水之南，过小阜，有水自宫墙外流入，盖汤泉余波也。喷薄直下，层石齿齿，如漱玉液，飞珠溅沫，犹带云蒸霞蔚之势”。直到《热河志》成书时还是这样讲：“山庄东北隅有闸，盖汤泉余波自宫墙外演迤流入。”而且还“建阁其上，漱玉跳珠，灵润蒸蔚。”
这汤泉，是哪来的呢？不是别处，就是来自武烈河。这条河由高寺台上溯有三条河源，都发自七老图山脉：一从东北的李家营流来，经头沟，叫头沟川；一从七家流来，叫武烈河；一从茅吉口流来，叫鹦鹉河。这三条河都有温泉水注入，所以武烈河也叫热河。
《承德府志》则与此相反，它说：“行宫内又有温泉流出注之，始名热河。”
明明康熙的诗和诗序以及《热河志》上都说暖流来自宫外，这里怎么又说行宫内的“温泉东流注之”呢？
说来话长，原来山庄确乎山山有泉，瀑布飞流如珠帘垂挂，溪流条条似银蛇婉转。只在康熙的三十六景中就有“水芳岩秀”、“曲水荷香”、“风泉清听”、“泉源石壁”、“远近泉声”、“澄泉绕石”等六大名泉。乾隆时也有“凌太虚”、“千尺雪”、“涌翠岩”、“观瀑亭”等飞流瀑布。它们都汇集到五湖中，形成八百亩浩淼碧波。据乾隆考查，这些都属温泉。后来，泉水瀑水逐渐减少。据老人们说，五六十年前，有些山泉瀑布还存在，只是近四五十年来逐渐干涸了，可是，奇怪的是湖水却不见减少，而澄湖东北角一带，一到冬天，四外白雪莹冰，这里几百米内却仍然是碧波粼粼。深秋，外地早就“荷叶已无擎雨盖”了，而这里却“露衣犹耐九秋寒”，荷花正在“故留冷艳待人看”呢。什么原因？
后人发现澄湖东北角的深水下面，确有若干小泉眼，细流涓涓溢出，不冒滚，不翻花，于是在近五十年前立下一块“热河泉”的石碑。群众自有自己的审美观：“热河水冰手冰凉”。既叫热河水，本应烫手才对；可是，它到夏天却冰凉爽手，到冬天又温不结冰。
1975年，侯仁之教授来承考察，他带工人在昔年的“汤泉余波”故道上钻探，发现有地下潜流，方向仍如地上故道。热河泉不同于一般温泉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它是汤泉的余波，故水温不高；它是地下潜流溢出的泉水，故不喷珠溅玉。它的静态宜人，含而不露的特色，康、乾二帝也未曾见过，故在他们的诗中也就没有反映。但是，乾隆却有两句诗，把山庄温泉和汉之醴泉、唐之华清池相比美：“醴泉闻建武，温谷艳新丰。”
醴泉在汉光武建武年间闻名，因为它的特点是甘美清馨；骊山温谷的华清池温泉在新丰艳极一时，是因为它的特点柔滑温和，而这里的温泉则兼而有之。热河泉正是庄内温泉的代表。
老百姓曾为它编织成一曲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远在古老的洪荒年代，这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年大旱，百姓眼看禾苗将要枯死，泪眼望穿，一下子感动了龙女，她便偷偷地将海水汲上九天，普降甘霖，解除了旱灾。可是她却因触犯天规而被压在山下。但是，龙女并未屈服，她不忘人民，仍然吐出温微的水泡儿，一圈儿圈儿，一股股溢出地面，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充满五湖，流成热河，滋润着山林田野，哺育着黎民百姓……
如今，“暖溜暄波”，因水位下降，这一美景虽不复存在了，但是热河泉流出的热河水早已取代了它的地位，名扬四海。热河泉正以她娴静无华的天姿，迎接着远方的来客；热河水更以她流短谊长的盛情，欢呼着友人的降临。
§§§第23节林则徐的两句诗
这两句诗见林公诗集《云左山房诗钞》卷六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云：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道光二十年正当林公焚鸦片抗英夷正盛之时，总督琦善却诬林公招致祸端。翌年遂降林公四品卿街赴浙协办防务以赎罪愆；琦善又谗奏毁、帝改诏褫其卿衔，遣戍伊犁。恰巧黄河开封段决口，乃命林公前助堵河口之急，待水患平，复谪戍伊犁。行前写下这首七律，并有《致郑夫人》一函，详述赴戍经过，并剖心意。王相国为此曾愤愤不平：“若听林某谪戍，从此鸦片流毒内地，永无萧清之日矣。”于是奏请皇上收回谪戍之命，准予赴浙立功。皇帝说：“林某本属能办事人，现在已为众矢之，还是让他伊犁去将塞外荒地整顿一番，他时仍可唤他回来，未为晚也。”林公听后曾说：“余愈觉感激圣恩高厚，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也。盖圣主知余戆直成性。现在嫉之者众，难保不被人中伤，远戍伊犁，可避人指摘。如此用心，虽父母之慈爱子女，亦无如是之体贴入微也。”因此他说：“我喜笑自若，绝无斯些懊丧气。”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林公报国的誓言。《与弟无抡书》说：“成败利顿，悉置度外，毁誉是非，听诸公论耳。余在位一日，誓出全力以与该夷抗。”这是对这两句诗的最好注解。为国出力，不惜牺牲个人私利。
§§§第24节读叶圣陶的《牵牛花》
每读叶老的散文，总好想起童年读过的一段他关于莼菜的描写：
“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
这篇《藕与莼菜》，是我读过叶老的第一篇散文，四十年来久久不忘。叶老的散文确实具有莼菜的味道，而《牵牛花》尤具这一特色。
取材，写的不是名花；结构，没有什么新奇变化，平平的，淡淡的，“本来没有味道”。开头说，作者手种牵牛花已有三四年了，但是因为是水泥地面只好盆栽，又因为买不到新土来换，只好买一包过磷酸骨粉加肥以代新鲜泥土。接着写花盆排列在墙脚下，如何让藤蔓沿线爬上墙头，后来又如何延长爬的路程，使之由“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变成“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再介绍藤蔓爬得怎样快，花蕾怎样开成花，再说今年施肥后的效果。行文如此，真可以说是平铺直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