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莱和笛木乃》中第二处提及中国也是在开篇第一部分。哲学家白得巴求见印度大布沙林王，国王让他有话尽管说，他说：“格言说：宜谨言，谨言之中有平安，忌废话，废话之后必懊悔。”于是他又举了两个例子来说这句格言的正确。其中一例说：“有一次，中国、印度、波斯、大秦【注1】的帝王会聚一堂，每个人都想说一句可以流传后世的篇言。中国皇帝说：‘收回我没有说过的话比收回我说过的话更容易。’印度皇帝说：‘我不明白那些爱说话的人；说了于他有利的话，未必果然带来好处，说了于他有害的话，却必定招来祸殃。’波斯皇帝说：‘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控制了我，倘使我不说这句话，我就能支配它。’大秦皇帝说：‘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从来不后悔，可是说过的话，我却常常后悔。”，【注2】白得巴的意思是说在帝王面前不讲话比讲话好，言多必失，但他还是严词直谏，并因此险些获罪被杀。从书中所述中国皇帝的话分析并没有什么哲理和深奥之处，但是在伊本·穆格法的心目中，将中国排在当时四大强国之首，可见中国对他影响和印象是深刻的。事实是当时的印度、波斯、罗马帝国对阿拉伯的影响是具体而且多方面的，而中国只是他们可欲难求的遥远之邦。书中这样描写，说明中国已经强大到足以与印度、波斯、罗马帝国匹敌，而成为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之一。M·R·查尔斯沃思在《古代罗马与中国印度陆路通商考》一文中指出，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之后中国的影响就在该地区存在了。“亚力山大征服安息（波斯）之后，由此路而至傍遮普（Punjab）。故在此荒凉之地，有三国之文明会集于此，即中国、印度及大秦国，而互换出品货物及绘画美术。”【注3】
仔细阅读分析《卡里莱和笛木乃》的文本，会发现不少吸收中国文化的成分，这表明并不像有些西方学者认为的那样，中国在中古时期对阿拉伯、波斯等西亚、中亚地区无甚影响，而是影响深远。因为阿拉伯人对此研究甚少，所以造成了上述片面的印象。正如埃及当代学者塔哈·侯赛因在论及“阿拉伯文学和世界诸文学”关系时所承认的：“我决不排除印度文学和中国文学。我对这两种文学一窍不通。正因为如此，我只谈四种文学：希腊的、拉丁的、波斯的和阿拉伯的。”【注4】
3.文学传播和趋同——《卡里莱和笛木乃》在中国
与新疆民间故事的关联
《卡里莱和笛木乃》一书在阿拉伯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首开阿拉伯世界介绍异域民族文学之先河，与此同时也成了世界文学交流史上一部影响巨大的作品。它以雅俗共赏、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将丰富的寓言故事传遍世界。作为阿拉伯文学最有艺术魅力的一部分，它伴随着伊斯兰文化和阿拉伯文字的传播而进入千家万户，同样也进人了中国，尤其是西北的新疆地区。“早在其维吾尔文译文问世之前，其阿拉伯文、波斯文译本就已在维吾尔人民中间流传。”【注5】
公元641年，阿拉伯人灭掉波斯萨珊王朝之后，波斯就开始成为阿拉伯伊斯兰帝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文化、文学也成为伊斯兰文化、文学的重要源流。波斯人也逐渐开始信奉伊斯兰教，随后周边地区也开始伊斯兰化。伊斯兰教在不断东侵的过程中，作为能被中国人所接受的宗教信仰，最初于10世纪进入中国西北部地区，且来势迅猛。于是为了学习《古兰经》及其他伊斯兰教经典的教义，人们纷纷学习阿拉伯文、波斯文，伊斯兰经文学校也应运而生。许多维吾尔人从儿童时代起就要学习阿拉伯语、波斯语，阅读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书籍。维吾尔诗人中的大部分还能灵活自如地运用阿拉伯文或波斯文进行创作。在这种文化、文学由阿拉伯、波斯流向西域的大趋势下，任何一部阿拉伯或波斯文学作品进人新疆少数民族地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这股大潮的夹裹之下，《卡里莱和笛木乃》一书传人新疆地区。其流人的过程和轨迹目前尚不清晰，但作为民间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一地区人民中间流传该是8世纪中叶，《卡里莱和笛木乃》被译成阿拉伯文本之后。9至11世纪，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阿拉伯帝国如日中天。加强其对这些地区的政治思想统治，离不开文化、文学的渗透。尤其是公元960年，阿尔斯兰汗木萨奉伊斯兰教为喀喇汗朝（932～1165）的国教，使境内各部突厥人改信该教。进人11世纪以后，在喀喇朝政权的保护下，伊斯兰教势力已发展到新疆北部的伊犁河下游北岸和南部的于阗。这种情况构成新疆地区一些少数民族的穆斯林背景。10世纪后伊斯兰教逐步在新疆地区扎根，也强化了阿拉伯文学对这一地区影响的趋势，《卡里莱和笛木乃》像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样地进入了新疆地区的少数民族文学之中。
新疆地区的一些少数民族故事，尤其是以动物为主角的寓言故事，有许多与《卡里莱和笛木乃》中的寓言相类似或完全一致，不难推断它们之间的影响接受关系或因袭成分。仅从译成汉文的民间故事集中，就可以发现不少雷同的内容。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大象的死》【注6】源于《卡里莱和笛木乃》第5页至第6页的“大象与画眉鸟”。原作讲大象任意践踏路边画眉鸟所筑的巢，使蛋中小鸟致死。画眉鸟请乌鸦一起将象眼啄瞎，又请青蛙诱使大象落入陷阱，寓意为“有才智的人能运用众人的智慧，获得千军万马所得不到的成功。”仿作将画眉鸟换成云雀，乌鸦变成啄木鸟，情节完全一致，但寓意变为：“正义像黄金般宝贵，正义能够战胜一切；倘若只依靠愚笨的身体，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前者强调的是弱小者能用智慧战胜强敌，小人物终究要战胜大人物的思想，后者突出的是正义的力量无坚不摧。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老虎和兔子》【注7】及塔吉克族民间故事《老虎与小白兔》【注8】均出自《卡里莱和笛木乃》第59页至61页的“小兔计杀狮子”。在前两篇仿作中除将狮子换成更凶残的老虎外，内容均与原作基本相同。机智的小兔将要吃掉它的狮子骗到井边，让它将映照在井水中的狮影当作势不两立的仇敌，诱使它投井相杀，最后被淹死。重在表现寓言故事中一种带有普遍性的主题，即弱者以智慧战胜强者，小人物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大人物的思想。
塔吉克族民间故事《狮子与黄牛》【注9】的基本情节和《卡里莱和笛木乃》第40至86页的“狮子和黄牛”的内容相同。写狮王重用黄牛引起狐狸或狼的嫉妒，它们进谗言挑拨离间，结果狮王误杀黄牛。但两篇的结局不同，《卡里莱和笛木乃》中挑拨是非的狐狸笛木乃，最后阴谋败露被狮王处死，寓意在于，“谁若是利用阴谋诡计进行损人利己的活动，将会得到应有的报应”。塔吉克族的故事则远没有这么复杂，最后狐狸和狼这两个坏家伙继续施展阴谋诡计，狮王被诱骗外出猎鹿，落入陷阱。故事意在警世，凡是不辨是非、轻信坏人的人，其下场也是可悲的。这种结局的变异，是对前一故事内核的深化，教育意义更大。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能吃铁的老鼠》【注10】则源于《卡里莱和笛木乃》第84页至85页的“老鼠吃铁”的故事。一个准备外出的商人将100斤铁寄放在朋友家中，没料想这位友人竟以铁被老鼠吃掉了为理由不给他，逼得商人将其孩子藏匿起来，说是被老鹰或百灵鸟抓走了，迫使对方进行了赔偿。两个寓言的情节一致，都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来解决矛盾。因为是在《狮子和黄牛》中套讲的故事，卡里莱在历数笛木乃用计谋欺骗狮王，也践踏了他答应卡里莱的“决没有为害于狮王的事”的诺言等一系列不义的行为后，讲了这个“老鼠吃铁”的故事，所以意在说明：“对于朋友，都用欺骗的手段，对于其他的人，无疑必然更加狠毒。一个人看见他的朋友骗人，必定知道这个朋友是不讲友谊的。”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乌鸦》【注11】与《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16页至137页的“猫头鹰和乌鸦”如出一辙。故事主要讲述乌鸦用“苦肉计”取得仇敌猫头鹰的信任，在敌人那里它忍辱负重，探明内情以后，利用火攻消灭了敌人。两个故事的内容虽然基本相同，但寓意不完全一样，原作虽然赞赏乌鸦的行为，但主要是从猫头鹰上当受骗的教训中得出“即使是敌人表现了最大的逢迎和谦恭，也要谨防被他欺骗”的训诫意义。而维吾尔族改写的故事则重在赞扬那只乌鸦与猫头鹰斗争的智慧、胆识和勇敢，以表明弱者可以智慧和小的代价战胜强者，取得根本的胜利。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鼠裔“靓女”》【注12】明显出自《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32页至133页“老鼠择夫”的故事。它讲有一个被神通之力变为女孩的鼠，长大后想嫁给“最有力量的”：她想嫁太阳，太阳怕云遮；想嫁云，云怕风吹；想嫁风，风怕山挡；想嫁山，山怕鼠穿，最后她只好被恢复鼠形，嫁给了同类。这两个故事的情节完全相同，但寓意却有变异。原作故事是套在“猫头鹰和乌鸦”中讲的，意在说明：乌鸦也好，人也好，本性难改，“无论怎样改变，你的根本的性质，是依然存在的”。而在维吾尔族民间流传过程中，这个故事被用来嘲讽那个“无视同类”，一心只想攀高附贵，却终未如愿的鼠姑娘。这故事歌颂了形体虽小但强而有力的鼠类，它们“洪水冲不垮”，“狂风也刮不走”，“钦佩的对手就是老鼠”。在该作中鼠类象征着社会地位卑微，但强而有力的普通劳动者。
维吾尔族民间故事《痴心妄想》【注13】摹仿了《卡里莱和笛木乃》第145页至146页“满头流蜜的教士”。原作故事讲一个教士面对自己储存的挂在梁上的一满罐蜂蜜想入非非，最后他举起拐杖想打幻想中孩子，结果打破瓦罐，蜂蜜流了满头。这个故事主要规劝世人，“不要妄想，将来的事未可预卜，不应该去妄想。”维吾尔族民间故事的仿作其内核基本相同，具体情节有较大变化。故事中几个吸麻烟的流浪汉躺在野地里，面对一棵大树，从它可以做成多少个木碗开始编织发财梦；最后几个流浪汉又煞有介事地找贪财的阿訇询问，莫须有的木碗变来的四千只羊该交多少宗教税，最后自然是空欢喜一场。它不仅鞭打了懒惰者的痴心妄想，而且讽刺了贪财阿訇的愚蠢。
柯尔克孜族的民间故事《麻雀与毒蛇》【注14】出自《卡里莱和笛木乃》第55页至58页的“老鸦智杀黑蛇”。原作中的故事讲树洞里的一条黑蛇常将老鸦孵出的小鸦吃掉。在胡狼的参谋下，老鸦将一正在洗浴的贵妇摘下的珍珠项链叼走，丢在黑蛇洞口。追拾项链的人们将黑蛇杀死。以此说明：“谋略可以办得到的事情，是超过武功的能力的。”在柯尔克孜族民间摹仿的故事里，乌鸦被换成人们喜爱的麻雀，更有生活气息。毒蛇占了油坊旁边一棵大树上的麻雀窝，麻雀为了报仇将一小节灯芯叼来引燃油坊顶的苇子，逃出窝的毒蛇被救火人砸死。宣扬了善恶有报的思想。
【注1：“大秦”一般泛指罗马帝国。】
【注2：《卡里莱和笛木乃》第8页～第9页。】
【注3：朱杰勤译：《中外关系史译丛》，海洋出版社，1984年，第6页。】
【注4：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东方文学专集》（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199页。】
【注5：热扎克·买提尼牙孜主编：《西域翻译史》，新疆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16页。】
【注6：刘发俊编：《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注7：刘发俊编：《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注8：同上。】
【注9：《新疆动物故事选》，新疆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注10：《民间文学》，1962年第6期。】
【注11：刘发俊编：《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注12：《新疆民族文学》，1983年第1期。】
【注13：参见刘守华：《比较故事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44页。】
【注14：刘守华：《比较故事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4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