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拉着张鸡换来到公社大院。
全县已开始整社。朱葵花一进公社大门，见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啊哟”一声就跌倒了。她叫道：“张鸡换，你快瞧瞧，谁又给你爹无窟窿生蛆呢！”
张鸡换跑过去仰着脑袋瞧，有的是成立人民公社前就贴的，有的是后来贴的，有的是整社贴的，新的摞旧的，大的摞小的，有干纸巴子，有湿纸糨子。
整社时陶家子弟给姜文旗贴大字报，陶大的婆姨郭氏知道后，把他们骂了一顿，她说：“千朝古代，见过站在大街上骂人的，谁见过写在墙上骂人的？谁有意见提嘛！谁告状四大衙门开着呢么。动不动就贴大字报，真的假的都朝上写，连破鞋、镖头也朝上写，这不是辱骂人么，这么臊他们的毛，他们还干不干了？叫你们干上，还不如他们呢。你，三贴两贴，都贴到你们小姑爹的头上了！你们陶家，祖祖辈辈都是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是骆驼的求，用得着了到了后头，用不着了到了前头！”她夜里到公社撕大字报，被值班民兵抓住，戴了个坏分子帽子，从那以后再谁也不敢动大字报。
张鸡换仰着脑袋看，最上面，是给张新海贴的大字报《请你交代是与非》：
张新海腿子勤，队上工作乱得很。大队开会再找他，不到城里就在家。三四队工作有问题，豌豆霉损一千多。一千多还不算，秋后又霉四百三。折猪入社他宣传，他的小猪五十三。为啥要把猪宰杀，投机取巧吃了它。今年三月粮食紧，调剂吃粮为群众。张新海真不错，瞒下产量一千多。公社召开干部会，调剂吃粮真是对。这个消息他又漏，他家的粮食藏在柴里头。还说没粮吃山芋，三队的社员不满意。他弟是队长会计员，私自留羊当了先。听说羊只要入社，好羊又吃又卖钱。又把乏羊往社里赶，投机的事他占全。这些事情对不对，请你交代是与非。
下面是给张新业贴的大字报《这样执行政策行吗？》：
张队长，你要听，党的政策执行不认真。增购任务下到队，你暮气有余不分配。住队干部提出要布置，你说公粮种子搞完再研究。资本主义思想很严重，听见折猪带头杀猪也是你。社员杀猪队干来反映，你说不够百斤杀了也能行。一言出去非小可，两天就杀十五个。这些问题要检查，找出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下面是给朱守业贴的大字报《右倾保守要打掉》：
别队积肥闹翻天，你队却是很安然。别队地垒几百个，你队垒了一百三。小麦立冬才打完，霉坏粮食一千三。深翻土地两锹盖三锹，好像牛郎搭天桥。别队粮食任务齐争先，你队总是落后面。
下面是给李光明贴的大字报《媒婆婆干部》：
包队干部李光明，游手好闲不务正。谁家的丫头到年龄，到处打听要配人。给了这家给那家，嘴上吃得油，手里有钱花。讨论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他说不干工作威信高，多吃馍馍身体好。
左边是给公社放映员贴的大字报《看影子不见影子》：
放映员张得全，白天晚夕不见面。骑上车子耍洋气，还说重复的片子没人看。吃饭不在公社吃，农场的食堂你跑得欢。排子阔气你占全，二毛皮衣买两件。
右边是公社干部贴的《大字报好》：
大字报，大字报，又像星星又像炮。千言万语对党说，角角落落都贴到。
今天可能上面又要来人，只见几个公社干部忙着朝墙上贴标语口号。朱葵花见张鸡换结结巴巴看了半天，还没把大字报看完，从地上翻起来叫道：“都给谁写的？有没有给你爹贴的？”张鸡换说是给小东方干部贴的，朱葵花叹道：“给他们贴的，也是给你爹贴的嘛！是说你爹社长没当好！”
公社文书梁喜知道今天开会县上来人，就急着使朱葵花快走，说：“二奶奶，你老咋又拖儿带女的来啦？上回你挡了县委郭书记的车，姜社长就挨了批评……”
朱葵花说：“我不叫儿子当干部，也犯了法？”
梁喜说：“他和公社组监干事，到五夷堡整顿领导班子去啦！你快回吧！”朱葵花这才明白，原来近日杨遇春又到小东方选大队书记，他宣布了张新海是支部书记人选，谁知一半多党员投了弃权票。
五夷堡又来了一帮青年农民，他们手脚麻利，一下子就把正面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占了，人都围过来瞧，原来他们贴的是《张新海勒马回头》：
张新海快清醒，不交代是不行。低下头想一阵，过去自己啥出身。贫农流浪当长工，解放后翻身入党当主任。为啥你要打击报复人，你现在家族思想很严重。自私自利占上风，社员们揭发你不听。事实摆在你面前还不承认，滑头滑脑想往过混。对你的错误要挖根，才能治好你的病。希你深刻作检讨，回头是岸才是你路一条。
朱葵花还没听张鸡换念完，就一屁股坐在公社大门口不走了。
朱葵花挡县委书记的车，都有好几回了。上回她挡县委书记的车，是因为上面派人来纠正“一平二调”的事。本来这个生产队春耕大忙缺牲口，哪个生产队赶几头牲口支援一下，这个大队施工缺石料，哪个大队有石料给支援几车，提倡发扬共产主义风格，互相支援互相帮助，无可非议。但后来“共产风”越刮越大，所谓的支援帮助没完没了，步步升级。最后连劳力、种子、肥料、钱物也互相调剂。结果把富队拖穷了，穷队更穷了，农民到处告状。
朱葵花拉着张鸡换刚出门，姜雪花就跑来，她嘴拗得尖溜溜地说：“奶奶，我们死胖子婶婶说，各堡寨的人合起来斗我爹呢！我们二姐姐都去啦，你咋还不去？”朱葵花就背着张鸡换去了。
县委在五夷堡召开纠正“一平二调”现场会，姜文旗先在会上作检讨，他说，“一平二调”伤害了农民的积极性，他要负主要责任，保证往后再不重犯。他公布了“平调”的车辆、牲口、粮食、建材等数目名册，提出在三个月内还清。他刚检查完，上庄子的人就先嚷开了：
“我们的牲口，膘肥体壮的，给他们使了半个月，就脊背上毛也没了，尻子也尖了，交裆里也起了瘙了，成了枣核核子，刚进圈就死了三头。借上儿子赌咒———不害心疼！”
“时常批判我们五匠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给他们帮工，他们反倒市场上卖山芋。还说我们帮的不是时候，拍马屁，拍到马胯子上了！”
“把我们的粮食给了他们，他们一天打饱嗝，我们一天屁也夹不住！望着哪个队好，就想割几刀子！”
他们这么说说，发发牢骚也就罢了，还有的说“发扬共产主义”是假，领导捞取政治资本是真，跟上面跟得紧官才能越当越大，踏着老百姓的肩膀朝上爬。
张新海本来在主席台上，不知躲到哪里。他家所在的三、四队，本来就是有名的吵嚷队，这会子吵得更凶了：
“解决实际问题，不见领导的面。耍假积极，比谁跑得欢。沟不清淤，茬地过冬，田里粪堆少。光靠舍施，瘦子能吃成胖子？现在又给人家退赔，退啥呢，退粮没有，退求一条！”
“就没遇上个好领导嘛，人心都散了。你就是把国家的金库搬了来，只有人吃，没有人干。讨吃婆姨养了个瞎丫头———穷根扎旧已喽！”
“人说，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苦苦菜包包子———就不是正经菜！你望，一天有利钻裆无利脱逃的，还骂社员混着吃社会主义。谁提意见打击报复谁，我们往后都当哑巴！”
县委秘书严昌主持会议，公社书记杨遇春见姜文旗检查完，社员都争着提意见，在主席台如坐针毡。他见姜文旗泰然自若地听，心平气和地给社员解释，望了严昌一眼，好容易才坐稳了。
朱葵花朝台上瞪了一眼，气就不打一处来。堡子里提意见的人如雷吼，不见张新海的影子，反叫姜文旗一个人挡着。“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张新海喊得最凶，他却不见，姜文旗反站着挨批斗。特别是严昌，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谁提的意见越多、越尖锐、越挖苦，他越高兴。
主席台前有两个大脚，一个是堡子里的张大脚，她是张新海他们张家户族里的人。解放前在曹家大户当使唤丫头，解放初嫁给张瘸子，解放后作忆苦思甜报告有的名。因她从小没裹脚，人都叫她张大脚。她的大儿子在队里赶马车，是在“大跃进”中被马车轧死的。她却把仇恨记到姜文旗身上，说姜文旗不叫他们“大跃进”，儿子咋能死？她非要叫大儿媳嫁给小儿子，说进了张家的门就不能再出去。儿媳到处告状，说恶婆婆干涉寡妇婚姻的自由。姜文旗给她说了几次，她不听，就在社员会上点名批评了她，支持寡妇自主另嫁。她从此对姜文旗更是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两只大脚朝会台前走，挖空心思提意见。
另一个是临羌堡的黄大脚，她和张新海的妈屠氏是姑表姐妹。解放前她嫁给了裘皮匠，生了两个儿子后离家出逃。解放初，城里清查人口，把三个妓女院捣毁了。人民政府说妓女是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把她们一个一个都送回了家。
有一个女人老不说她家在哪里，像个哑巴似的，只好把她暂放在收容所。姜文旗到收容所送一个家在河南的逃荒孤儿时，从那双大脚上，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死也不回，说怕家乡的人笑话她。姜文旗说此事他不对第二个人说，还教她说，谁问你，你就说从外面逃荒回来的。她回来后，裘皮匠死了，就带着两个儿子又嫁给了临羌堡的黄老三。她的大儿子看上姜文旗的二丫头姜雪芬，头回到姜家提亲就碰了个钉子。后来她又请李光明、屠氏上门提亲，都被朱葵花拒绝。黄大脚认为是姜文旗看不上她家，一有个风吹草动，总给姜文旗罗列一大堆罪状。其实她到家里提亲，姜文旗根本不知道。她的经历，姜文旗一辈子都没对第二个人说。
姜雪芬调到临羌堡当调队会计，上面收鸡、收蛋、收生猪、收活羊的任务又压了下来。她和大队会计贺珍拿上花花绿绿的奖励布票、棉花票和糖茶烟酒票、棉线鞋袜票就忙着下去收购。在给县商业局送蛋时，她发现有坏蛋。查来查去，原来是黄大脚交的。黄大脚羞红了脸气黑了腮，她拿出钱和票证说：“算啦，算啦，退给你们！”贺珍伸手接，她反把钱和票证朝姜雪芬扔了，姜雪芬说：“工人阶级支援农村，我们贫下中农为他们收几个蛋，你再把坏蛋掺在里头，一个老鼠坏一锅汤。这不是破坏工农联盟吗？”
黄大脚踮着大脚啐道：“你给谁扣大帽子呢？你给谁扣大帽子呢？”
贺珍说：“算啦，算啦！”他躬腰拾地上的钱票，姜雪芬拉住说：“谁惯下她的坏毛病？叫她自己拾！”黄大脚的小儿子拾起来，捋齐交给贺珍。姜雪芬还不依不饶地嚷：“你一来运动就给干部提意见，这个思想不好了，那个不公不法了，你是啥思想？
到猪槽里照照你的影影子！”
黄大脚急得脸像紫茄子似的，她扑道：“啊哟，怪不知，你今天来打击报复来了……”几个老太太来把她拉住，黄大脚就到处告姜文旗。
她先找到县上下来的整社工作组告状，说姜文旗的老妈旧社会就是个有名的老歪人，十个男人十一个都被她打得跑趟子呢，教育出来的孙女也是泼碴子。张大脚借鸡孵蛋也跟了来，她怀里抱着刚刚从黄大脚家里借来的一只老母鸡，急忙见窝下蛋说：“谁说不是？他家那个二谝谝子，仗着当了个妇女主任，哪个妇女没被她打过骂过？还老谝嘴说她是妇女的娘家妈呢。”死胖子来供销社打煤油也挤了进来，火上浇油地说：“在娘家门上霸闯呢，谁都不敢惹，扳着王根呢嘛！”她们你说一句，她插一句，她再接一句，说陶淑琴是假贫农，娘家的哥哥侄子全是地主、富农，戴帽子、进班房子还是浮外的呢。说姜雪英是先勾搭上了拓良才入的党，不但不孝敬公婆，还在婆家打翻了天，骂翻了地。说姜雪芬是先和某某某工作组好上了才入的党，不清不白，招上门女婿是党员剥削人。黄大脚找了县上下来的工作组，又找地委下来的工作组，什么姜文旗“四靠”不清，老妈护儿子骂半截子街，女儿谁提意见就打击报复谁，等等。
姜文旗带着全公社的三级干部来小东方检查生产，黄大脚见他们从田埂转到路上，就挡在路口故意臊姜文旗的毛。她撒泼打滚地哭道：“毛主席呀，共产党哟……”
姜文旗一看就明白了，急忙停住脚。
朱守业说：“你避一避，我去处理吧！”
姜文旗说：“啥事只能面对，不能回避，你越回避，事就越多！”
朱守业走上前朝黄大脚说：“毛主席在中南海呢，共产党到处都是。有啥事你对姜社长说，也是一样的！”
黄大脚哭道：“我不想活了！”
姜文旗蹲下来问：“旧社会那么苦，你都熬了过来，新社会这么好，你咋又不想活了？”
黄大脚就放开嗓子喊了起来。她指着自己右边的脸，说姜雪芬用左手反手了她几个耳光，用右脚朝她的右胯腰上踢了几脚，用难听的恶语辱骂了她……哭得悲悲切切，说得有理有据，谁听了都会说姜雪芬是只母老虎！
姜雪花来供销社买红头绳看见了，急忙跑回去对朱葵花说：“奶奶，快呀，不好了！我二姐和那个人七尺脚八尺又打起来啦！”朱葵花急得又骂姜雪芬：“走到哪里，都给你老子惹事，真是坏事头！人说好脚不踏臭狗屎，你偏惹那些人！”姜雪芬委屈地坐在家里哭，口口声声说她在娘家门上气受咂了。
张大脚是个瘦高个，薄嘴唇，高颧骨，脸像猴子的尻子，自来红。黄大脚个子也不矮，有张紫黑紫黑的脸，那身打扮，人都说是秋茄子开花———老妖艳。两个大脚挤到主席台前，这个说乏了，那个说。严昌给她俩倒了茶，说叫润润嗓子慢慢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