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们问起贵宾哥哥当时的战斗场景,他居然睁着那只暗淡无光的眼睛遥想起当年冲锋陷阵时的情形,他高傲地说他是在快接近敌方散兵坑时被击中的,他忍着剧痛将散兵坑里的敌人摁倒后俘虏。)
我得说说我们童年时期的娱乐活动,比起现在只事电脑游戏的城里孩子和被父母宠着不事农活的农村孩子而言,我一直认为我们童年的娱乐活动有可能是这个民族最后的风景。
说是娱乐,其实是农活儿,只是这些名之打猪草或者打兔草的边角料活,大多数情况下充满着娱乐因素。更准确地讲,打猪草或者打兔草的“打”字应当变更为“找”。祖辈们何以呼“找”为“打”,我还是省点力气吧,反正就是替猪、兔子、羊等家伙寻找食物。这通常发生在放学之后和假期里。和你设想的相反,我们对农活并不反感,丢下书包的我们很乐意背上背篓扛上镰刀,呼朋引伴地迅速消失在大人的视野之外。巴蜀大地四季常青,要寻满一背篓适合动物们的野草实在不是太困难的事儿,剩下的大把时间,我们可以玩扑克,打草桩,甚至在青石上凿条细沟拼谁的尿流得远……当然,最好的肆乐场所,还是油菜地。
我一直认为油菜花是世间尤物,比诸人中西施都嫌腻味儿。油菜会在寒冷的冬天缓慢积蓄向上的力量,大地春回时,它们会迅速迸发和拔高。临近春节时,那种浓郁而且深情的香会和年味一起飘荡。而一旦过罢年,它们便随着春天一路疯长,同时谢花结果。我无数次感叹过油菜花的结果:一串又一串的油菜花变得暗淡时,它们的身后就像跟了一个收获的仙女,用一种奇异的工具把果实收进油菜荚里。等到所有的油菜花都谢了,仙女的巧手轻轻一捋,油菜荚们便乖乖地葡伏在已被渐渐压弯的杆上,无数顺从的油菜荚都往一个方向倾倒,放眼望去,此起彼伏的油菜地便有了排山倒海的气势。而这排山倒海之下,便是我们游玩的绝佳所在。因为干枯的油菜叶,是猪食的一种。巴蜀四月已是天忙人倍忙的时节,油菜地俨然是天然凉篷,所以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闪身而进,一边拨拉枯黄的油菜叶,一边在阳光的缝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欢快的下午。在那鳞次栉比的油菜杆丛林里,我们没法玩过家家或者老鹰捉小鸡等巨型游戏,战争游戏就更不用说了,我们只能下棋或者打扑克,在王士象马车炮兵或者总军师旅团营的叫喊声中混过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傍晚。当然,如果恰好是周末,把厚厚的油菜叶拾掇出一张小床,然后软绵绵地躺着,闻着油菜花尚存的芳香,看着从缝隙投下的阳光以及在阳光轻歌曼舞的细菌和灰尘,我们会昏昏欲睡,如梦如痴。
过了软玉温香的季节,我们开始向河汊沟渠转移,这是春天走向夏天的代价。这种转移是为了寻找一种叫过江藤的植物。随着夏天的到来,过江藤会在有水的地方疯狂生长,它们像老鼠一样卑贱且充满活力,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繁荣昌盛。然而,据我的观察,鸡牛羊是不会吃过江藤的,猪其实也不太爱吃,纵然在煮熟的过江藤中拌许多饲料,猪还是会舔完过江藤上的饲料后气愤地把过江藤拱将出去。我们家里的老母猪就无数次干过这样的事儿,与其他猪不一样的是,它拱完之后还会冲我们咆哮,有时甚至把猪圈门撞得山响。当然,鉴于它在生儿育女方面的特殊贡献,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棍棒伺候。
青衣江边过江藤最多,但自从我哥淹死后,我被禁止下水洗澡以及在江边行走,找过江藤只能去河汊沟渠。这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季,我们只能与虾兵蟹将为伴。大青山、仙女山和野男山的山口,都有许多自然冲刷而成的河沟,沟中大小石头上生长着的青苔动辄以万年计,它们往往面带笑意地看着我们摔得七荤八素。我们拿青苔没办法并不意味着拿那些藏在青苔下的小鱼小虾以及螃蟹们没有办法。事实上,尽管听到我们脚步带起的水声后它们能立即把水搞浑,但它们大多只是呆在原地并未伺机乱跑,所以我们一把抓将下去,往往同时能捞到鱼、虾和螃蟹。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对前两者不感兴趣,因为它们不能当场填饱我们饥饿的肚子,只有生吃螃蟹,才能得偿我愿。我们也只有在那螃蟹咸津津的味道中,体会到这些河沟的韵味儿。多年以后我甚至把这些纵横交错的河沟比作一个个奶娘,螃蟹,便是奶。当然除了奶之外,还有可怕的蛇。我至今不明白河沟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蛇。菜花蛇、乌梢蛇、大青蛇以及我们叫不出来名字统统称为水蛇的蛇,这些山水之间的精灵们一次也没伤害过我们,只是在我们进入河沟的瞬间纷纷逃离自己的家园,等到我们走后,它们又纷纷游了回来,钻进那些大大小小的石缝中继续生活。大约在十多年后,这里的蛇遭遇灭顶之灾。不知从哪里兴起的风尚,蛇变成了可以卖钱的动物,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从广东打工回来,便做起了蛇生意,他以及他的伙伴们常年拎着个布袋子,在山间水侧寻找蛇的踪影,据说一条像样的蛇能卖到二十块钱。
因为秋雨绵绵,也因为秋天的丰收,猪们都有了足够的食物,所以这个季节里我们的娱乐活动是全年中最少的。当然,就像猪在秋天长肥膘是因为冬季要被宰掉一样,短暂的秋季休整,也会让我们在接下来的冬天里倍感辛劳。
冬天需要寻找的一种饲料是鹅儿肠。这种像章鱼一样趴在地表的绿色植物非常难弄,因为它一般依附于其他植物之下,如麦苗、青菜,它靠攫取其他植物的营养而生长。剥油菜叶,我们可以用手,轻轻一捋就是一大把,割过江藤只需镰刀顺势一拉,就能搞到一大串。唯独鹅儿肠不好弄,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抠,还得小心不要误伤其他作物。更为关键的是,冬季的大地一片冰冷,比起春夏的肆意来显然更令人沮丧,坐在地上打扑克或者下象棋都异常困难,那会弄得屁股下湿漉漉的一片,于人于己都不好交差。所以,后来,我们发明了在冬季搞大型战役的活动。一队是解放军,另一队是国民党--那会儿我们的知识还停留在伪军也是国民党的阶段。我们往往会找一个陡坡,一队人马守在陡坡上,另一队往上冲,武器是随处可拾的泥土。这种战役要顺利进行有赖于勇敢与武力,也是所有我们玩过的游戏中最惊心动魄的一种,刚开始我们还约定打枪的不要,大家都悄悄的,可泥块飞着飞着,骂声、哭声、冲杀声就出来了。通常情况下,像我这种小个子是最先当俘虏的,横飞的泥块和胜利或者失败相比,我们更愿意躲在桑树后面,心惊肉跳地观战。这种大型战役最后终结于一只眼睛。有一年冬天,我们家对门王家大房子的十来个弟兄组织了一场空前的阵地战,他们在一块荒地上挖了一些坑,又寻了许多干藤作掩体,再将木棍或锄头矗在坑旁做炮筒,然后就开始了战争。不幸的是,干藤掩护不了飞来的泥块,木棍里也射不出消灭敌人的炮弹,一位叫作贵宾的哥哥被“敌人无情的炮火”击中右眼,在双方家人随后到来的打斗中,这只眼睛最终被换成了塑料眼。我们的大型战役也随着这次教训而寿终。多年以后我们问起贵宾哥哥当时的战斗场景,他居然睁着那只暗淡无光的眼睛遥想起当年冲锋陷阵时的情形,他高傲地说他是在快接近敌方散兵坑时被击中的,他忍着剧痛将散兵坑里的敌人摁倒并俘虏之。
我们的娱乐事业如此依赖大自然的慷慨,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还对父母们的吝啬耿耿于怀。曾经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迷恋于一种叫铁环的东西。滚铁环成了我们上学和放学路上最热衷的娱乐,往往一只铁环后边跟着十来个破衣烂衫连喊带叫的我们。每个人都期待铁环尽快脱离镶嵌在桑树棍里的铁钩,好使下一个人迅速顶替上去。这样的愿望很容易实现,因为乡间小路逼仄而且坎坷不平,坚持二三十米远后,铁环可能滚进水田里,可能被面前的一个泥块撂倒,最惨的是为了多跑那么三五几米,有的孩子连人带铁环摔下坡或者滚进田,回家还招致一顿胖揍。如果恰好能碰到一段平直的路,右手带动铁环在其他人的艳羡中一路飞奔,那感觉并不亚于房价畸高的现实下半价买了套别墅。可惜的是,铁环如此稀缺,整个小学生涯中,我碰铁环的次数没超过三次。我也曾经无数次央求在重庆钢厂做活的父亲给我弄一个铁环,可他每次回来都两手空空,说不知道从哪里能搞到这玩意儿。不独是我们小孩子对这东西倍感稀罕,就连大人也叹为观止,一个长年在外做活的廖家五表叔曾一把抓过我们手中的铁环,仔细端详和抚摸,一脸的不解,事后他对外宣称自己知道了无缝钢管的秘密,我不只在一个场合听他带着赞扬的口气说,无缝钢管,了不起呀,那是做枪炮用的,钢管都能做到无缝,了不起呀。他越是这么说我们就越对铁环充满期待,可是我们的期待跨越千山万水和层层光阴,始终也没变成现实。铁环不可得,我们就使用替代品,就把水桶、粪桶上的铁丝箍取下来当铁环,只有在此时我们才能体味到无缝的优点:铁丝箍其实是铁丝拧成的圆圈儿,交接处自然是两股铁丝拧成的麻花,而铁环就是一个完整光滑的圆圈,没有交接处。铁钩儿一碰到铁丝箍的交接处就得万分小心,稍不注意就死机,简直跟铁环没法比。其实,现在想起来,被山村大人孩子呼为天物的铁环,只要把铁水倒进模子里去就可以了,与无缝钢管和军队没有丝毫联系。廖家五表叔的诈唬除了强不知以为知的老毛病外,那印着那个年代对军队的无限崇敬--人们把当兵看成农转非的唯一途径。
我们还热爱一种叫抓子的活动,分五子和七子。这种子需要用碗底那一圈结实的东西来做,于是我们经常走乡串户,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里寻找破碗,我至今记得当年的沮丧,因为破碗居然极难找到,这里头除了大部分人家都小心翼翼之外,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被摔得粉碎的碗,人们一般会郑重其事地放在家里,等待着补碗匠的吆喝。那些衣服比破碗还破的补碗匠,或钻或缝,居然能把几大块重新搓合起来,盛水都不渗。我们家里也有几只这样的碗,裂缝处无一例外都有薄薄的锡铁皮,看起来跟颇似碗中乞丐。无数次我们抱着这样的碗哭笑不得,无论盛稀饭还是干饭,总感觉嘴下头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甚至我们家的狗对这种碗也不屑一顾,哪怕是盛上鸡汤泡饭,狗也围绕破碗呜呜低鸣不肯下嘴,直到我们把饭倒进那个石窝窝,它才会双脚搭在石窝窝边缘,深一口浅一口地狼吞虎咽起来。这种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悄然绝迹,人们弃之如敝屣,补碗匠也再没有出现过。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蜿蜒于乡间陋室的补碗技术,居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再仔细一检点,发现乡人们跳的一些舞,化的一些妆,甚至阴阳道士们念的那些破玩意儿,都渐渐被归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例。说实话,我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们贫穷的过去,居然可以留下如此光鲜的痕迹吗?这算是对过去的怀念?祭奠?还是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