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边城月落
水驿灯昏，边城月落，不算凄凉处。
北方边城，岁末飘雪。
边城不大，却是王朝疆土最北方的边界，再往北就是千里戈壁黄沙的不毛之地，黄沙尽处是匈奴的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游牧民族，世世代代定居在那里。
前朝的末代帝王不为政事荒淫无道，朝野无能腐败之风盛行，虽然有秦氏守护边疆，但腐朽之气来自帝国核心，战场之外仍有许多败战的因素。以致多年来，匈奴挑衅频频，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战火之下的边城，残垣断壁一派的衰败。自从新帝改朝换代登基以来，铁血强国，于瑞德元年御驾亲征自匈奴可汗都扶手中夺回边陲四城。帝之九子秦昭长于军中，十五岁领兵北上，驱逐匈奴于国土之外千里。十七岁率三千连营骑骑兵直抵匈奴王庭，当年能征善战的匈奴王都扶已经是英雄垂暮，力不从心，曾经的大漠狼族不得不向天朝臣服，承诺永不南下，世代称臣。
为了表示天朝惠泽，宽容大量，也为修养生息，以获民心，景帝下旨将膝下爱女夷华公主秦诺玉嫁与匈奴可汗都扶之次子都计然，隔年入春便入匈奴。
自此，历经数十年的战火终于停息，和平之下的边城成为了两国通商必经之地，商贸往来之下边城日益的繁华起来。
通商意味着来来往往人多，入城的人多，出城的人也多，人来人往间有的人不小心就丢了性命，丢了性命只要不是自然死亡就要报到衙门，仵作查过尸体之后推出了死因，如果是死于非命，县令老爷就要立案上报州府，而查案为死者讨个说法自然是捕快的差事。
边城的捕快只有四人。这四位捕快之中，资格最老的是齐叔，独身一人在城中住了近三十年，未娶妻也无子嗣，平素独来独往冷面寡言，但是对边城对百姓的关心比起那徒有功名，却不管事儿的县令老爷要多出许多。
功夫最高的是无名，无名左手使刀，街口铁匠打造的最便宜的带着锈迹的刀在他手中便是比那千金不换的宝刀还要厉害几分。
学识最广的李兴旺，至于此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缘何当了捕快，相信广大边城百姓连带着他爹拥有万贯家财的李员外都不明所以。听闻他自黄口小儿起教他的先生都是颇有盛名的泰斗之辈，李员外毕生的愿望便是这家中独子能够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顺道洗洗他的一身铜臭。岂料……
轻功最好的是一名女子，唤作成月落。虽说武功不怎么灵光，但心思缜密，善于推理案情。
赖这四人合力，边城中虽然人龙混杂，尤其以匈奴人蛮横无理强势欺人为甚，命案多发，但是破案率一直很高，近几年来在齐叔的关照下，府衙加强了治安维持，命案发生的次数在呈稳步下降的趋势。
这日清早，隔壁方婶家的大公鸡打了鸣，天边亮起一道缝隙，朝阳似乎露了个尖尖角，雾气颇重，入目之处灰蒙蒙一片。
成月落从床上起身，草草的去院子里打冷水洗脸，盘起头发穿上公服往衙门去。她抄的是小巷的近路，冬日里天亮的晚，巷子窄天色又黑，加上来人步履匆忙似逃命一般，成月落一时闪避不及迎面与那人结结实实的撞上。
二人皆是连退数步，成月落内息一乱跌坐在地上，那人显然身怀武功，且内力不浅，只退了两步便稳住了身形，他嗓音低沉面容亦不明朗，但教养却是不差，伸手扶了成月落起来，抱拳致歉之后匆忙离去。
匆忙间，借着街角商铺的零星灯火，那人右手手臂上看得到一个新月形的疤痕。
新月疤痕……成月落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声名远播，天下扬名的人。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屁股都湿了，衣服上溅了乌黑的雪水好不狼狈。
一阵冷风吹过，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成月落打了几个喷嚏，紧了紧衣领继续赶路。
县令老爷此时多半是留在温柔乡里不舍得起来，在他懒散的作风下，属于皂班的衙差们也是每天日上三竿方才出现，此刻的衙门里清净的很。齐叔拿着抹布在擦惊堂木，看了看成月落一身狼狈的样子未发一言，开始擦狗头铡。无名拎着把破刀坐在堂前的台阶上，嘴里叼着啃得剩下半张的烧饼。
无名长的很普通，普通到没法形容，天生一张杀手脸，就是那种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类型。成月落曾问过他武功不俗为什么要沦落此地。他高深莫测的看着她，“月落，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与过去相比，此地或许用不上沦落一说。”
成月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
关于过去，便是过去。
沦落一词，用的着实不大妥帖。
太阳崭露头角的时候，登闻鼓被敲响，一短两长跟暗号一般，被这一干人等熟记。
成月落叹气道：“这徐妈妈何苦跑这一趟衙门，咱县令老爷此时就身在她凤凰楼里，青天明镜一定能还她公道。何必每每折腾我们。”
无名拿着刀站起来，淡淡一笑：“听她今日这力道，这次的嫖客怕是欠了她不少银子。”
成月落苦笑着看了眼已经擦到虎头铡的齐叔，齐叔并没有看她，道：“昨个放了一个匈奴人，西边的牢房空出一间。”
话音刚落，徐妈妈晃着徐娘半老的腰身，带着两个彪悍的打手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绳子绑的相当花架子，很不牢靠。
“呦，瞧我这记性，县令老爷还没起床就来了。齐叔看怎么办，是我在这里等等，还是……”
齐叔冷冷的说：“就按以往的法子办吧。”
于是无名去二堂叫来了李兴旺，因为徐妈妈是常客，连状子都省了直接写了认罪文书让犯人签字画押。边城鱼龙混杂，嫖了姑娘不给钱的白吃客隔三差五就能遇到。但能骗得了徐妈妈那双厉眼的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
成月落把文书和红色的印泥递到那犯人面前，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那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亮如暗夜星光，虽是亮，却是凉，墨色的眸子里透着丝丝桀骜难驯之气。鼻翼坚挺，薄唇红锐，下巴泛着青色的胡渣。他本是用了根黑色丝带束发，此刻却是长发多半散了开，披散在身后，偏偏如此一来被那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带出了几分妖治的感觉来。他身着墨黑色的裘衣，看做工细致应该是上品，这就怪不得徐妈妈当他是财神了。
成月落伸手摸了一下那裘衣，问道：“这衣服哪里来的？”
他只笑，却不答话。接过成月落手中的笔，在文书上一笔一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写的工整却并不好看。
成月落看着他写的字，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禾日？”
禾日弯起嘴角笑了，“锄禾日当午，我便是禾日。”
“禾日，何日，怎么像是在问日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