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西北方向,远处的地面上,依稀匍匐着一个面目不甚清晰的庞然大物,那是县城。若近距离观看或者漫步于其中,就会知道那是一座循规蹈矩的古城,有慢条斯理的街道,也有不少风格古朴、样式传统的其他建筑。但在梨花湾人们的眼中,那是他们购买杂七杂八生活用品和出售一般农产品的场所,也是领取国家工资的干部和工人们生活的地方。
嘭嘭作响的梆子声,依然一阵接着一阵从清真寺那边传来。无疑是怕耽误上寺,马存惠急忙又加快了脚步。看来,好心情至关重要,竟然觉得,道路两旁各样的绿树,就像形状各异的绿色云朵,从身边一拨儿接着一拨儿飘了过去,就连再普通不过的黄土路,也像金黄色的地毯似的,一截儿挨着一截儿铺设在自己的脚下,并且意味深长地伸向了远方。
随着梆子声越来越变得响亮,那座新建的清真寺终于从浓荫的罅隙中展现出来。无疑是原来那座古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就在刚刚看到这座新寺的一刹那间,他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那座古寺的模样。岂止是一般的熟悉,就连每一扇门朝哪边开,每一扇窗是什么样的木头做成,至今他都能如数家珍。
“文革”初期,它被杜石朴带来的一些人当“四旧”拆除了。自那以后,家乡的人们再也没有了宽敞而洁净的礼拜地方。莫说是每日数次的礼拜,就连每个星期五主麻日的聚礼,以至一年两个重大节日的会礼,也只能在家里举行。这座新寺,是为了庆贺今天这个节日提前竣工的。多少年来,马存惠只能在梦中与之相遇,此刻竟觉得它是那么喜色、气派和壮观。
是啊,是啊,他真恨不得一下扑到它的怀里,去体味它的亲切,感受它的慈爱,领略它的温馨呢。他当然知道,就信仰而言,说到底还是虔诚最重要,以往那种各行其是的分散而礼,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家中礼拜的感觉,又总和寺里大不一样。特别是大殿里的那种庄严肃穆,与阿訇声情并茂的宣讲,总能给人震撼或启发,也总会起到净化心灵、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
往清真寺门口走去的时候,马存惠突然发现,就在离寺门不远的石条上,竟然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并且都背负着各式各样的古朴鞍鞯,笼头上也一律系着红色丝带。如此情景,又怎能不让他颇费猜测:若是参加会礼人们的骑乘,为什么要挂着娶亲的彩绸?若是娶亲人的坐骑,为什么又咋咋呼呼拴在庆祝节日的寺院门口?
没错,仅那些马匹的长相,就能立刻猜测出,不是当地的牲口。几乎无人不知,这里的苦累农活名堂繁多,社员群众的口粮时常都难以为继,牲口的饲料更是亏空得厉害,又怎会那样膘肥体壮?年轻时候,他就清楚,在接近内蒙的一些地方,由于天地辽阔草肥水美,牲口总会让人爱惜不已。再说,仅那传统而又别致的鞍鞯样式,也能断定是从那边过来的。
刚刚步入寺院,马存惠一眼就发现了挂在大殿门楣处的那条用中、阿两种文字书写的“庆祝开斋节”的横幅。多年以来,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新鲜事了,若不是民族宗教政策有了回暖迹象,仅此一项,也有追究不完的责任。他正揣摩是哪位高人的手笔,发现有不少亲朋好友朝自己走来,也还不时地用阿语向他亲切问好,他赶忙上前一一回问着。
虽说是刚刚竣工,寺院里的一切显得规整而有序。院中央是一个大花池。南面是沐浴室和库房,北边是阿訇和满拉们的宿舍以及授课的教室。上殿顶端的设计与原先略有差别,那是瓦脊,这是水泥攒尖顶,最高处擎着一弯银光闪烁的新月。大殿的两面,是宣礼塔和望月楼。
人们总会从马存惠的身上,看到他那德高望重老父亲的身影。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曾在这儿的寺上当过多年开学阿訇。他不仅人品端正,中文、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造诣都很深,就连开口说话也是那样悦耳动听。不少人都曾给老人家当过学生,与随父求学的马存惠也建立了学友之情。
然而,也有一些人发现马存惠向自己走来,惟恐躲闪不及。是啊,这光阴多少年来都动动荡荡没个准谱儿,眼下刚露出这么一丁点儿好兆头,还不知往后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方可是整个梨花湾乃至整个秋堡县,都出了名的危险人物,被判过大刑的现行反革命啊!满打满算,从班房里放出来还不到一年时间。对于那些人的提防,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反倒觉得是正常事情。
进入大殿之后,马存惠很快就发现,人伙当中居然多了几条山里来的汉子。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论长相、穿戴还是行为举止,与当地人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浑身都充满着山野之气,挥发着彪悍味道。按理说,在这样一个重要节日里,出门人是要想办法提前回家的。但他却不明白,那几条山里汉子,为什么不在当地过节,却要到这里来参加节日会礼?
大殿里的地板上铺着各式各样的拜毡或地毯,是乡亲们为了庆贺新寺建成而特意出资购置的,有的还在合适的位置绣着施舍者的祝辞或名字。他正为此而深深感慨,听到大殿门口传来了催促大家入寺礼拜的班克声。大家很快站成一个个笔直横排,然后面向西方肃然而跪。少顷,大殿西边身着黑袍、头戴白帽的阿訇琅琅宣喻开来。
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从为什么要封斋、怎样开斋到念、礼、课、朝其他四项功课的具体内容,从阿丹和海瓦人祖到来世的天堂与地狱,从孝顺父母尊敬长辈到尊重爱妻与呵护孩童,从想方设法创办光阴到接济穷人,从不贪不义之财到买卖公平。看来,是很长时间未曾有过这样的宣讲机会,总想什么都要讲到。尽管内容很多,可他却能抓住要领,最后又将话题收束到会礼方面来。
侧耳聆听的时候,马存惠的感觉总会时不时地回到“文革”岁月。那时候,就连本民族人吃不吃什么、穿不穿什么的生活习俗,都要受到嘲讽或诋毁,甚至被强迫改变,谁还敢当众谈及什么宗教信仰啊?与那时候相比,眼前的一切,又怎能不像梦境一般。由于来之不易,总让人有一种怕再次失去的担心。
会礼的时刻到了,人们很自觉地站好了各自的位置,神圣的举意之后,阿訇的诵经声立刻在大殿里回荡开来,接着人们就跟随他一起面向圣地麦加古寺的克尔白方向叩拜着。整个大殿里的气氛,是那么庄严、肃穆而又神圣。随着一行行小白帽时不时的起落或静止,总会让人联想到雪山、云海、月色和一树树盛开的梨花。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对于本民族人来说,还被赋予了愈加深远的意义和格外庄重的内容:即使在如此喜庆的节日里,也不该忘记那些故去的亲人,一定要到坟地悼念他们。会礼结束,马存惠与大家一起向阿訇老人家道过别之后,又赶忙带着两个儿子,到东山坡给自己家的亡人上坟。
就在他们一起走出寺门的时候,马存惠又一次发现了那十几匹笼头上挂着彩绸的骏马。那几条山里汉子,驾驭着它们一起向自己家的方向而去。他再次断定,那些汉子不是当地人,也不是这里人的亲眷,否则绝不会忘记给亡故的亲人上坟。那么,他们要到哪里去呢,要去参加谁家的什么喜事呢?这样的疑问,总会时不时地泛上他的心头。
给自己家的亡人上过坟之后,马存惠立即给两个儿子作了一番叮嘱,让他们尽快回去,带上食物给亲友邻居恭贺节日。他当然清楚,家里的光阴该有多么紧啬,并没有什么贵重食物,但人与人之间最要紧的还是真情啊!就在兄弟俩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返回之时,却又发现,他已脚步匆匆地向外姓人家的坟地跟前走去。
海文的父亲海中山已经去世多年,可马存惠的心里时刻都牢记着六十年代初经济困难时期,对方曾接济过自己一家人的那份恩情。每次来到这里,都忘不了要他上坟。发现有人早已跪在海中山的坟前,他觉得很蹊跷。海家只有一个男娃,多年来又一直上学读书,不知是真的挤不出时间来,还是由于不识经文,无法诵念,很少见他来悼念父亲。几次他都想提醒海文,却又不知该怎样表达才会让这位年轻人不太伤心。那么,此时此刻,跪在那个坟堆跟前的又会是谁呢?
莫非是海中山的哪位生前好友,还是有人把坟堆认错了?就在这样猜测的时候,他也很自然地加快了脚步。来到跟前,才发现是海中山的亲骨肉海文!他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的坟前,却什么声音也没有。看来,依然不会诵念经文,只是默默地表达着自己的无限思念和敬重之情。这些,让马存惠的心里顿时一阵酸疼。
仅从白帽上还没退去的湿迹看,他就能断定,海文是沐浴过后直接到这里来的。他连忙走过去,脱了鞋跪在年轻人的身旁,一段接着一段地诵念着《古兰经》中追悼亡人的章节。也正是这种诵念,使得上坟的气氛顿时庄严肃穆起来。诵罢经文伸开双手做都阿的时候,马存惠这才发现,海文跟前的沙土早已被泪水打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