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一阵阵嘭嘭嘭的响声,那么沉闷而又清脆,像是高深莫测的空中,有人用什么东西敲着天堂的大门。听到清真寺宣礼塔上召唤人们会礼的梆子声,马存惠赶忙戴上了洗得快要透亮的小白帽,蹬上了刚刚烘干的一双圆口鞋,当身披这件淡灰色长袍的时候,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栗起来,动作变得那么艰难。
这件长袍,是父亲马世明阿訇在世那会儿,上寺礼拜时候经常穿着的。老人家咽气前,就曾把它与自己曾诵读过的那些经典,一起当作最珍贵的礼物留给了他。马存惠本想把它和那些经卷一样,放在最洁净的地方珍藏起来,待到特别想念父亲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味与感受,但紧啬的光阴却迫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使用它,倒是经历了年代的,尽管特别心疼,还是很快穿旧了。
发现儿子马贵和马华已经沐浴结束,正站在院子中间以谦恭的样子等候着自己,马存惠连忙走过去认真端详着。是啊,即便是穿着和精神状态,也体现着自己家的尊严与每个人对节日的情感。觉得都挺清秀、挺带劲,这才与他们一起向院门口走去。由于知道父亲为人格外严谨,小辈们便很自觉地跟随在后面,把父亲恭敬在前面。
刚走出家门,他们就发现了对门住着的生产队长杜石朴。仅从露在小白帽外边的湿漉漉的头发与干净的耳朵壳儿来看,对方也是刚刚洗浴出来的,也要去上寺。尽管是一队之长,浑身上下的穿着竟是那么寒酸,小白帽或黑布鞋,黑衣服或黑裤子,不仅褪色得厉害,也格外皱巴。不清楚其身份的人,没准儿会当成从南部山区流浪让而来的乞丐。
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杜石朴本以为马家父子们定然要比自己利索,或许这阵已经跪在了清真寺的大殿里,没料到刚刚推开生满红锈的铁皮院门,就发现了他们。他本不想理睬对方,却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便狠狠地鄙夷了一眼,又退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来,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院门。
这幅门扇,是用废旧油桶敲平锤直后焊接出来的,他这么一使劲,数不清的坑坑洼洼里的锈渣儿大都被震落下来,若不是他躲闪得快,就会从领口掉进去。一旦那样,还得重新洗浴。现在虽说没什么大碍,但心里的埋怨情绪却翻腾着格外厉害。他总认为,这些不顺心是马家父子给自己造成的。
估计他们走远了,杜石朴才从门缝里钻出来。他没有急于上路,只是站在门口的路边,凄怆地干咳了几声,然后眯起一对小眼睛,惆惆怅怅地打量着南北走向的整个庄巷道。这是他当队长以来的老习惯了,每次走出自家院门的时候,总要这么张望一会儿,好像打量到的社员们的神情举止,就是自己工作情况的晴雨表,好好坏坏总能一目了然。
向南边眺望的时候,仿佛清真寺里的喜庆气氛已经展现在自己的眼前。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而又焦灼,几次欲走又止,然后长叹一口气,再次返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慢慢转过身来,将院门牢牢地合在一起,将自己的身子靠在上面。他已打定主意,今天不去上寺了,开斋节的拜就在家中礼。
他当然清楚,这个节日该有多么重要,可他却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大大方方地走进寺院了。这种被动也好,难堪也好,的确与当时的岁月有关,但若是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也不能把自己洗得太干净。可不,整个公社那么多生产队,为啥只有自己这个生产队长带头做那种愚蠢至极的事情呢?
自己若是走进寺院,人们定会指着他的脊梁骨数落,当初你是那么仇恨这座清真寺,并亲自指挥社员扒掉了它,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到这里来呢?是啊,是啊,众目睽睽之下,他肯定难以承受那种压力。更不用说,万一遇到群情激愤的场面,自己又该怎样应付?一旦处理不好,也许还会出大乱子。然而又有哪一个人能想到,他杜石朴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出倒呢?
世道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正如俗话所说:“打墙的板儿上下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以“破四旧”名义拆光扒净的清真寺,现在却能以落实民族宗教政策的理由重新建立起来,那么今天这种上寺礼拜的事情,若往后政策再有个什么反复,一旦查找起问题来,自己可是一队之长啊。
当年拆寺的时候,不少社员也参加了,后来追究责任的时候,凡是普通群众就可以马马虎虎,自己却成了罪魁祸首。但若把事情往透彻想,就觉得人家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即便处在那样的年月,若是你不亲自带头,也不动员大家,就不可能出现那些糟糕事情。看来,身为一队之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该谨慎点才好。
离开家门之后,马家父子本来要尽快去上寺,却又很自然地想到了海文。对方大概还没有净身,否则肯定会主动来找他们的。就在这样考虑的时候,父子三人又一起向庄子北面住着的金氏家走去。这些年来,海文一直在城里读书,对宗教方面的事情参与得不多,若不去催促,他可能就会不去上寺。
刚一进金氏家的院门,马存惠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唤起了海文的经名:“阿丹——,阿丹——”
“是你们父子啊,请到屋里坐吧。”金氏揉着被柴烟薰得难以睁开的眼睛,从厨房里慌慌忙忙赶出来搭着话。
马家长子马贵连忙解释说:“不用了,那样会耽误上寺呢。”
“姨妈,海文他还没洗出来啊?”马华走到金氏跟前直奔主题地问。
金氏用围裙的拐角拭着眼窝:“那个冤孽呀,气得我肝脏都疼呢。我对他说,如果是那些年,即使你想上寺礼拜,这附近还没有一座寺呢。如今,那拆掉的寺好不容易建了起来,今天又恰巧是开斋节,就该高高兴兴地去。可他坐在屋里就是不出来,嘟嘟囔囔地说,谁家的高中生还上寺礼拜呢,害得我把水烧热了又放冷。这不,又在往热里烧呢。”
“人家念书越念心里越亮堂呢,他反倒越念越执迷不悟了。要我看,他知道得太少了。再说,你这个当妈的,平时也把他宠惯得太厉害了。高中生算个啥,这世界上,该有多少科学家、教授和国家领导人都在虔心敬意地信教呢。没有老子的儿子,难道就成了没有笼头和缰绳的牲口了吗?”马存惠毫不留情地发泄着心里的不满。
见马存惠为这件事竟然生了那么大的气,并有几分要把海文从屋里拉出来的架势,金氏立马慌了手脚,同时也埋怨自己没给儿子打圆场,连忙走过去拦住了他:“他大伯,你尽管放心好了,这回呀,如果他还不动弹,我不会轻饶他。你们父子几个抓紧时间上寺吧,别把你们礼拜的大事耽搁了。快听,寺上的梆子越来越响了呢。”
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发现马家父子终于走出了自己家的院子,海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清楚,是母亲把他们引开这里的,否则自己肯定难以下台。但刚才的情况,让他格外费解,自父亲去世以来,他总把马存惠大伯当父亲一样看待,但凡遇到什么要紧事情,都要找他商量。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他怎能发那么厉害的脾气。
走出金氏家的小院子,马存惠的心情依然格外沮丧,仅仅读了一些年书,海文怎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想到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又在心里为对方开脱着责任:说到底,还是自己对年轻人关心得太少啊。这么一番自我调节过后,心情度顿时敞亮开来,就连脚步也是那么轻快,视力也变得特别管用。眼前的一切,竟然像是第一次见到。
从这里往东面看,近处是一条南北流向的宽阔水渠,当地人称它为大渠。远处是与这条大渠走向一致的山脉,那是东山。白天打量的时候,总会让人的心情有点莫名的苍凉,仿佛成千上万的黄色巨人躬起的赤裸裸的脊背;月夜里感觉,却显得朦胧而又神奇,仿佛要到哪个星球上去做什么买卖的无计其数的神驼。
大渠两面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梨园,每年春季梨花盛开的时候,宛如一座座雪峰举行着什么隆重聚会,又像溜达乏困了的一朵朵白云正在地面上悄然歇息。或许总是难以忘怀这般美好景致的缘故吧,先辈们一直把这里称作梨花湾。大集体的时候,又成立了梨花湾大队,似乎还嫌强调得不够,后来又发展为梨花湾公社。自己家所在的村庄,是梨花湾公社梨花湾大队的第十三生产队。
放眼往西边望去,在天与地的衔接处,有一抹儿很难与蓝天区分清楚的东西,那是西山。刚刚懂事的孩子或新来乍到的外地人,总会把它误以为是一抹烟霭,或一缕云雾,也曾有想象丰富的知青,将它说成是一幅水墨画。他也知道,从这里到西山的中间地带,是自西南往东北方向滚滚流淌而去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