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49年开始到解严(从1949年开始,根据国民党《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为了抵抗共产主义,时任台湾省主席的陈诚宣布在台湾地区实行戒严,至1987年蒋经国宣布同年7月15日起解严为止,共持续3年零56天之久。在台湾历史上,此戒严令实行的时期又被称为“戒严时代”或“戒严时期”。)为止,台湾的政治结构是特殊时代的特殊安排。一方面,蒋氏政权必须要依靠大陆上选出来的“国民大会”和“立法院”,以不断延长“万年国会”(指国民党在1947年所选出的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立法委员”、“监察委员”等“中央民意代表”。此届“中央民意代表”直到1992年才全面改选,因此遭到民主派及反对派人士讥评,称之为“万年国会”。)的方式,维持其政权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要以戡乱时期的非常条例,以威权体制,维持政权的稳定。一方面,它要排除台湾本身的不安定因素;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大陆渗透台湾,在台湾内部造成颠覆。在威权体制之下,军警和特务的权力是极大的,不必经过法律程序,只需经过军法和戒严时期的法律条例,他们就可以拘捕所谓的“可疑人物”。
1946年10月,蒋介石偕同宋美龄首次飞抵台湾。
在这一段“白色恐怖”的时期,威权的阴影笼罩着所有地方。威权时期,虽然大陆来台人士和台湾本地人士都有人受害,但前者可能比后者面临更多的伤害。所谓政治犯,很大一部分是蒋氏军警认为靠不住的分子,他们被称为“异议分子”,其中以外省知识分子为多。甚至,有些人仅是因为有共产党嫌疑,或亲友有共产党嫌疑,就被逮捕。台湾同胞之中有本土意识的,则被称为“分裂分子”,往往也会受到迫害,因为台湾本身的“独立运动”或“本土化运动”,都会威胁到蒋中正带来的国民党政府体制的合法性。
二十五年之久,威权政治虽然有逐渐减弱的趋向,但其阴影却从未消失。遭受厄运的人,往往不经法律程序,就被情治单位拘捕,有些人从此被长期监禁,有些人丧失性命。那一段时期,以我所见所闻,著名的冤狱有雷震(雷震(1897-1979)国民党内的开明人士。1949年去台湾后,与胡适等人创办《自由中国》杂志,尖锐批评国民党政治、军事、经济方面的腐败现象。1960年,台湾当局以“包庇匪谍”“知匪不报”等罪名逮捕了雷震,随即由军事机关判处徒刑10年。“雷震案”在台湾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孙立人(孙立人(1898-1990)曾任台湾“陆军总司令”兼“保安司令”。其间,孙大事改革,影响到蒋介石及其子蒋经国对军队的控制。1955年8月,因其原部属郭廷亮拟发动“兵谏”,国民党当局将他软禁,直到1988年5月才解除软禁。)、柏杨(柏杨(1920-2008)原名郭定生,1960年开始以笔名“柏杨”撰写杂文,批判中国传统文化、民族性格的病态以及台湾社会的黑暗面。1968年被捕入狱,长期囚禁于火烧岛。1977年获自由。代表作有《中国人史纲》、《柏杨版资治通鉴》、《丑陋的中国人》等。)、余登发(余登发(1904-1989)台湾地区的政治人物,被称为“台湾野生的政治家”,也是台湾地区第一位非国民党籍县市长。1979年,余登发与其子余瑞言因“涉嫌参与匪谍吴泰安叛乱”罪名遭逮捕。语言。但推行“国语运动”,又和日本殖民时代推行日语(当时也称为“国语”)有些类似,勾起台湾同胞当初被迫使用日语的痛苦回忆。)等人,都是因莫须有的罪名,失去自由。大多数蒙冤受害者,可能因为言辞不慎,或者被人诬告,或者因为亲友犯了事无故被牵连。甚至,只因为参加一些社团,如学校中的合唱团、读书会,就被当作可疑分子。绿岛(火烧岛)拘留的人犯,大多是如此无辜蒙难的。二十五年来,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为数也以千计。
台湾推行“国语运动”
绿岛是国民党关押政治犯的地方。台湾光复后,当局推行“国语运动”,原来的构想并无恶意,结果却在无意中造成台湾本土观念对中国认同的文化抵拒。陈仪接收台湾以后,有一批所谓“半山”致力于推动“国语运动”。他们的本意,是认为台湾族群之间有方言的隔阂,应有一个大家可以交流的普通话作为日常
推行“国语运动”在台湾基本上非常成功,今天几乎每一个台湾同胞都会说普通话,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不断引发台湾同胞的愤怒,因为他们必须要放弃母语,学习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本来用意不恶的政策,因操之过急,以致台湾人在公众场合,有不能开口的窘态。这种心理上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威权体制本身造成的伤害少。
台湾民主化运动的第一步
政治体制方面,既然已经实行宪政,台湾也必须依法实行民主选举。1947年,台湾已经选出“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台湾开始选举乡镇和县市民意代表,慢慢推广到选举省议会、县市长。这些工作在日治时代是不可能做到的。在日治时期,台湾的同胞至少发起过十五次请愿,要求台湾开展民主化和自治的选举活动,十五次都不能得到日本政府的响应,而在威权制度之下,台湾居然开展了地方性的选举。
这种地方性选举,却也有它的后遗症。威权体制下的选举,不会公平公开;党政合一的政治文化,一定是国民党完全控制地方。不仅选举过程有瑕疵,而且选出来的一定是地方豪强,以及愿意和国民党政权合作的人士。这样的地方选举,使得此后的台湾民主化进程,经常会受地方派系干扰。在威权时代,虽然完整的民主体制并不能顺利实行,但比起日治时代,至少是跨进了一大步。“立法委员”的选举和“国民大会”的选举,使台湾若干精英进入民意机构;县市长的选举,也确实使许多当年向日本要求民主化的台湾人士,能够通过地方选举得到一定的位置。这些民主化的种子,要在改革开放以后,才能逐渐生根发芽。
台湾农业的发展与调整
台湾回归祖国以后的二十几年中,经济的发展,最值得注意的,乃是农村产权结构和农业发展水平有了一次同步的改变。这一次整盘的调整,由农村生产关系的调整开始。20世纪50年代初期,当局实行“三七五减租”政策。占农业人口中最大部分的佃农,按照习惯,需向地主缴纳50%的收获所得,作为租地的租金,“三七五减租”政策实施后,佃农只需缴纳37.5%的所得,租金减了四分之一。紧接着,又推行“耕者有其田”政策:将日本留下的产业股权,分配给地主,补偿地主,换取土地的所有权;领耕地的佃户,则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承购他们正在耕种的田地,成为自耕农。
同时,当局通过“农复会”(“中国农村复兴联合委员会”的简称。1948年,由美援资助所成立的农复会创建于南京,1965年在台北终止运作。在此期间农复会作为我国台湾地区与美国政府的联合机构持续运作,其目标在于以中国农村复兴工作重建中国社会。农复会成立后不久,随蒋介石政权迁移台湾,其工作亦转为协助台湾进行土地改革。)的工作,给予农民技术上的协助:辅导农民,获得育种、施肥和耕种技术,也推广使用化肥和杀虫剂。日治时代已经有过第一波农业革命,经过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农复会的工作,台湾农业又有一次跃进,农业产量和农户收入都有大幅增长。台湾不仅走出了太平洋战争以来粮食不足的困境,而且果、蔬、蔗糖等农产品的产量增加,使农村的收入提高很多。
配合农村收入的增加,农复会也在农村有系统地整理水会、农会和信用组合,使农民在融资和储蓄方面都有适当的途径,不必再像过去一样借高利贷。
到了60年代,台湾基本上已有相当繁荣的农业经济,农户的购买力大了,消费的需求也相应地提高了。经过官方的计划和补助,有许多新的轻工业,在台湾满足了日常市场的需求。经济逐渐扩张,内销市场培养了更大的生产能力;紧接着,台湾开始有能力将工业产品外销,换取外汇,增加台湾本身的财富。
20世纪50年代,当局施行“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政策,加上农复会的工作,台湾农业有了一次大的跃进。
这一农业结构的多重改变,将台湾长期以来形成的农村社会,由类封建的阶段转变到个体小农的自主阶段,自给自足之外,还可以进行农业以外的经济行为,成为市场趋向的农业。
农村本身的社会结构,也因教育的普及得到巨大的改变。在60年代,一般的教育已经从六年提升到九年。教育的底盘扩大,更上一层,台湾也增加了各种大专院校。日治时代,台湾只有台北帝大,到了70年代,几乎每一个县市都有公私院校,使台湾的整体教育水平大幅度地提升了。
来台的大陆精英帮助台湾发展
回头来看,四分之一世纪的发展,台湾走过了一段相当独特的历程。这是历史的吊诡:假如没有威权体制,地主们不会轻易地放弃他们的土地;假如这个政权是在台湾本地土生土长发展起来的,台湾的精英,也就是本来高高在上的社会上层,未必会注意到如何提升基层农民的生活。为了政权的稳定,在财政实际十分拮据的状态下,当局既要顾全军事,又要顾全台湾的建设以博取人心。威权政治当然不可取:政治不民主,生活无自由;但在经济方面,却因为官方权力的集中,可以强力地改变原来的社会结构,重新分配资源。
台湾发展的过程中,还有另外一个特殊条件:当局的工作人员和社会的上层之中,有不少人才是从大陆撤退来台的。他们是来自城市的文化、科技和学术精英,其总数大概不及当时大陆整体精英的十分之一。但这十分之一的精英,融入一个人口相当于大陆百分之一的台湾,其发挥的作用,就和当年集中在宁、沪、平、津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这些人贡献一切,帮助台湾进行各方面的发展。由于他们和本地精英的共同努力,使得威权体制之下,台湾在文化、学术以及经济发展各个方面,都有可观的进展。也是这些人,训练了台湾本土的青年,使台湾能够具有日治时代从来没有的高教育人口。
在这种背景之下,此后四分之一世纪,台湾才能逐步走向改革开放,逐步推动本土化。到了第三个四分之一世纪的时代,来台的大陆精英,实际上已经逐渐隐入历史。他们的接班者,是在台湾成长的新一代。那些新的一代已经不能再划分为大陆人或台湾人,他们努力在台湾进行改革,将威权政治开放,使台湾走向民主化。台湾和大陆隔绝了数十年,台湾在小环境之内,虽然经历威权的时间长达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但居然能不断地进步和发展——这是台湾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不是历史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