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稍稍偏西的时分,石永成终于走到阔别了十五年的老家村头的那棵老皂荚树底下了。
石永成穿的那一身八路军军服已经脏得分不出眉眼了。身后的高头黑马闭着眼低下头慢慢地喘气,浑身的皮毛乱糟糟的,满是尘土和草屑,马鬃披散在脖子两边,马尾巴松松地垂下来,几只苍蝇在马尾梢头悠闲地爬来爬去。马背上驮着的行李也沾满了灰尘。
石永成一屁股坐在树下的条石上。这条石躺在这里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叫人的屁股磨得光滑铮亮跟镜子差不多。小时候爷爷就抱着他坐在这里歇凉。身后皂荚树上的皂荚已经熟了,黑红色的皂荚在秋风中你碰我我挤你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石永成背靠着树身眯着眼睛看着村里。这里地势高,一睁眼就能把整个村子装到眼窝里面。已经是半后晌了,人们上地干活还没回来,村子里静静的,只有几个小娃娃在村道上玩耍。收秋的季节,大人们可能都在地里忙活。一条狗站在远处对着石永成和黑马汪汪地叫唤。
那几个小娃娃看见了石永成,慢慢挪过来,远远地看着他。他们真没见过这个人。
石永成靠在树身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头歪着,一缕口水从裂开几条黑红血口子的嘴角流下来。
石永成打瞌睡的工夫不大,猛一下子睁开眼,用舌头舔舔口水吧嗒吧嗒嘴唇,慢慢站起身来,拉着黑马摇摇晃晃地朝村里走去。小娃娃们静静地跟在后面看稀罕。这时候,上地干活的人们三三两两下地回村了。眼尖的人看见了石永成,都停住了脚伸长了脖子看着他。那条狗远远追着马屁股叫唤,跟着别的狗也叫唤起来。
石永成走到村东头一个院子大门口的老槐树下面,呆呆地看着院子里面的几孔破旧的窑洞和场地上堆着的玉米穗子、豆颗子、谷子啥的。石永成手一松,马缰绳掉到地上。黑马低下头对着谷穗下了口,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一个老汉从窑洞里出来,看见黑马吃谷穗,立马小跑过去一把拉起黑马的缰绳,小声说:“嗨嗨嗨——咋叫牲口吃粮食呀!咋叫牲口吃粮食呀!你这人是干啥的呀——”
石永成看着老汉不言语,也不管黑马。
老汉把黑马拴到大槐树上,几步走过来,不紧不慢地说:“看你这人也不怕把牲口吃坏了肚子。马可比驴呀骡子呀牛呀那些牲口娇贵。可不能随便乱喂,糟蹋了粮食不说,还会把牲口吃坏。我看你这人可是没材料得厉害!”
石永成呆呆地看着老汉,裂着血口子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出声。
老汉抬头仔细看看石永成的穿戴,赶紧说:是个八路军同志呀!”
“哎呀,这时候两只喜鹊飞过来落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在天上旋了一圈又落到近处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老汉看着树上的喜鹊说:“今天这喜鹊可怪了,咋老在我家的树上叫唤呢?今天叫了好几趟子了。一年都快完了,还能有啥喜事呢?穷汉家一年到头在地里死受,哪来的喜事呀。这个喜鹊子就能瞎叫唤,瞎凑热闹。”
石永成抬头看看树上的喜鹊,又转过身来看着老汉。石永成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上的血口子憋出了血丝丝,就是说不出话来。
老汉绕着石永成转了一圈,说:“同志,你是那一部分的呀?看你拉着马,还有行李,像是走远路来的。把马都累成这副光景。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呀?”
石永成还是没言语。
老汉着急了,说话声音也高了:快说有啥事“我说这位八路军同志,我好给你预备。秋收旮旯里我们这农家院里事情比山坡上的羊粪蛋子还多,老百姓忙了一年,全说这几天哩。不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今年一冬,来年一春,一家老小拿啥东西糊口呀。有事你就赶紧说,没事你就赶紧走,咱谁也别耽误谁的工夫。都是忙忙的。”
石永成还是默默地看着老汉,嘴唇上的血还在不断地慢慢渗出来,在嘴唇尖尖上凝成一个豆粒儿大的血疙瘩,眼里含着明亮亮的泪水。
老汉见石永成哭了,急忙说:“这位同志,你哭啥哩嘛,哭啥哩嘛。有啥难事你就说。咱这里是老根据地。我们石家自打抗日时候起就是八路军的交通站。来往的八路军多了。有当官的,也有当兵的。以前是保密的,知道得人少,现在解放了,众人全知道了。我说你别客气,有啥事就说。自家人。我知道你是走了远路来的,人要吃饭,马要加料。这些你别操心,我给咱招呼。八路同志,你放心。现时解放了,吃的用的都不缺,又是赶上收秋,啥东西都有,一定叫你吃好歇好。牲口也不用你操心,咱有料。粗料细料咱家都有。你就给咱放心地吃饭歇着。你说几时走咱就几时走,不会耽误你的事情。放心吧。”老汉走到黑马跟前,轻轻拍拍马头,捋捋马鬃,顺手拿起笤帚刷刷马身上的灰尘。
石永成跟在老汉身后走过来,紧挨着老汉后背站着,还是不吭气儿,成串的眼泪流了出来。
老汉转过身来,上下仔细打量着石永成,这才看出他是一个伤残老兵。
老兵看上去三十来岁年纪,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胡子拉碴的,右边眼窝深深地塌了下去,没多少光亮的眼睛不停地使劲眨着,耳朵和鬓角也塌下去了,显得脸颊一边大一边小,一边圆一边瘪。看人看东西歪着头看,很费劲的样子。脸色黑黄黑黄的,整个人显得没精少神的。老汉看着可怜:“啊呀!我看你这人是遭过大难的呀。看你这副光景多惶西惶呀。”
石永成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了,浑身都在颤抖,一把拉住老汉的手。
老汉摇摇石永成的手:“我说同志你别哭呀,有啥难事就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出公差的呀。带着不少行李,我看你是不是回家探亲来我家里打尖歇脚的八路呀。快说你是哪村的?你看这天也快黑了,先进窑里吃点饭再赶路。要是路还远的话,你就住下,明儿再走,也耽误不了回家。”
这时候左邻右舍的人都过来了,男男女女围着石永成看稀罕,几个小孩子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嘻嘻哈哈地淘气。村乡里的人就是这样子,来上个生人,不管认得不认得都跑出来看热闹,有的还热情地打个招呼,指个路问个吃喝啥的。
天气变了,不知从哪里上来了云,偏西的日头叫云遮住了,秋风慢慢吹过来,山村的傍晚变得凉凉儿的。看热闹的人们缩着脖子,揣着手,静静地看着这边。胆大一点的人走到石永成跟前上下左右打量着。
石永成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院子大门口不走也不进,不言也不语。一个劲地流眼泪,连擦都不擦一下,任泪水从脸蛋子上流下来,滚到胸前的衣服上,一会儿工夫就把前襟浸湿了一大片……只见他那有点歪斜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冻得还是咋的。
“哎呀——这是哪个部队的同志,哪个村的人呀?”一个高个子老汉随着说话声音一瘸一拐地挤到石永成跟前。“那会儿,我到沟里抱了一铺子干草,预备喂牛。看见这人从我家门前过去了,紧叫慢叫他都不回头,是不是耳朵背了呀?快说你要去哪里,我们好早做预备。咱这里是老根据地,啥事都有规有矩的,对你负责到底。”这老汉手里掂着一杆矛子,身穿一件黑土布夹袄,那夹袄可是穿了些年头了,颜色变得灰白灰白的,肩头和袖口摞着不同颜色的补丁,头发、眉毛和胡子有些发白了,背好像也有点驼了,只是黑红的脸膛和明亮的眼睛显得还很精神。
院里的老汉紧接上话头:“没胡子爷快来。你看这人光哭不言语,问啥都不张嘴。没法医治。”
石永成还是不言语,紧盯着没胡子爷看。
院里的老汉着急了,小声对没胡子爷说:“闹不巧,我看这人是哑巴,不会说话吧。也可能是聋子,你看他那眼窝和耳朵成了啥光景啦。”
没胡子爷仔细看看石永成,大声说:“我说八路同志,你要是不会说话,就比画比画,叫我们知道你是哪个部队的,要到哪里去,划算几时动身。要不我们不好预备呀。”
石永成还是不吭气儿。转过身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院里的老汉也说:“你这不是叫咱们干着急呀。这多少年咱们接送的八路军可多了,可没见过你这一号子的人呀。你看你这样子,多可怜呀。你看天也快黑了,我说你快着点儿。别叫咱着急,行不行呀。”
石永成一把拉住没胡子爷的手,扯着哭声说了一声:“没胡子爷,我是……石永成呀,我是永成子呀……”话音有点外路。“啥——”——没胡子爷惊叫了一声。
石永成又说了一句:“我是永成子呀。我回来了,我没死。”
“你是永成子?”没胡子爷又惊奇地叫了一声。再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那张破了相的脸挺阴森可怕,那只坏眼睛像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塌陷进去的右半边脸也好像光剩下骨头和皮了,干干的。本来好着的左半边脸也叫伤残的右边脸拉扯得歪了,那只好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出可怕的光亮,眼泪从满是污垢的脸蛋上流过,冲出两道白森森的印子,嘴唇上还挂着红汪汪的血丝儿。没胡子爷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呀——”——围着的人听了也像大白天见了鬼一下子吓得跑散了,女人们慌张地叫自家的娃娃。有的人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去。一个老婆婆跑着叫石头绊了一跤,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黄土,拼命地哭喊着头也不敢回地朝家里跑。胆子大点的远远地看着院子里……皂荚树底下村里乱得快赶上前些年小日本鬼子扫荡和中央军过兵了。
院里的那个老汉也吓得满头大汗。
风刮得越急了,村道上的黄土都叫风旋得离了地皮,两旁的树摇摆着身子呜呜地叫唤起来。天色更暗了。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老汉,惊恐地看着石永成。
没胡子爷镇静下来,两只手紧紧握住矛子,亮亮的尖尖的矛子头对准石永成的前胸,壮起胆子瞪圆眼睛大声问道:“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不是吓唬你,我这把矛子可真的捅死过小日本鬼子、汉奸和恶霸!要不信你就试试!”
院里的那个老汉也拿过一根木棍,在手里使劲捋了两把,大着胆子走过来,对着石永成做了一个齐眉棍术的“起式”动作,大声说:“快老实交代!你是干啥的!谁派你来的!皂荚树底下村里人可都会拳法,你跑不了!别说你一个人,就是来上十个八个也不是咱的对手!”
没胡子爷转过身朝远处的人们喊了一声:“年轻的快去操家伙!我看这人不对路!怕不是好人。我看这个主儿不是特务就是逃兵!”
院里的那个老汉也说:“大家不要怕,这年头没有鬼。八路军干部不是时常给咱们开会说天底下没有鬼嘛。这人冒充好人,冒充到我家永成子头上来了!你们看可气不可气。大家快拿家伙,收拾!”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有的拿着木棍,有的拿着铁锨,有的拿着木叉,紧张地围了过来。还有胆小的拿着一件家什站得远远地朝这里张望。
石永成转过身对着院里的那个老汉跪下,哭着说:“大伯,您是我大伯石敢!我真是您亲亲的侄儿石永成!我是永成子呀!我真的没死呀!”
石敢老汉听了火气更大了,使劲推了石永成一把,说:“真是大白天遇上鬼了。我侄儿永成子当八路军死了十几年了,我老三家的烈属牌牌都挂了十几年了。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石永成叫石敢老汉推得仰面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跪下,哭着说:“大伯呀,我真的是永成子呀!我真的没死。”说着趴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没胡子爷看他哭得可怜,就收起矛子,把他扶起来说:“我说你这人,你要是真没家,就照实说,我们给你找个家都行。可你别顶人家永成子的名儿呀。人家永成子是抗日烈士,死了十几年了。你咋敢冒充呢,你坏了人家抗日烈士的好名声。不光政府不答应,人家家里人也不会愿意呀!”
石永成爬起来站直了身子擦了擦眼泪,对没胡子爷说:“没胡子爷,您是没胡子爷,您就是没胡子爷!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真是永成子呀。民国二十六年我当八路军走了,后来我们队伍在西山县靳沟和日本人打了一仗,我挂了彩,一颗枪子儿从右边眼睛斜着打进去,从右边耳朵钻出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活了过来。这些年一直在大西北当兵打仗。我真的没死呀。”
没胡子爷摆摆手说:“我说你先别扯这些远在天边儿上和地沿儿上事情,先说说眼前儿的事情吧。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你敢不敢?你要是有一句说不上来,或者说得对不上卯,你就是冒人家抗日烈士的英名,就是坏人!我们就要把你绑起来送区政府。我们这里可是老根据地,八路军我们见得多了,你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石永成喘了一口气,顺手抹了一把嘴,脸色也变得好看了一些,喘气也匀了,说:“没胡子爷,您老人家问吧。”
村民围得更多了,跑了的又慢慢回来了,原先没来的都来了。没胡子爷指指村民们说:“你看,全村里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摊子。众人都看着,都听着。你要说对了,咱再说别的事情。你要是说错了,可别怪咱们不客气。你可想好了,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可就走不了了。今天是七月月尽,明天是八月初一,你的日子选得不好,怨不上别人。”
石永成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点点头说:“没胡子爷,这里全是我的乡亲,十五六岁以下的我真不认得,我不敢胡说。二十郎当岁的人也可能看着面熟叫不上名字,三十岁以上的人我全都认识,全能叫上名字。官名小名都能叫上来,您老人家信不信?”
没胡子爷摇摇头,说:“先不说别的,先不说别的。我问你,我们这村子叫啥名?”“皂荚树底下村,离东山县城十五里,离东边的四十岭二十五里地。”
石永成张口就来。
“你爷爷叫啥?”
“石飞龙。老的时候六十八岁。我奶是南沟里娘家,老的时候六十九岁。”
“你爸弟兄几个?”
“我爸弟兄三个。我爸是老三。”
“你爸名字叫啥?”
“我爸叫石硬。我大伯叫石敢,我小伯叫石猛。我大伯家的儿子叫石永有,我小伯家的儿子叫石永发。石永有比我大两岁,石永发比我大一岁。老弟兄三个生了我们小弟兄三个。我妈是四十岭娘家。村里小辈都叫她三奶奶。我妈就生了我这一个儿。当八路军以前我就结婚了,我媳妇大名叫苏冬花,小名叫冬花子。比我小,今年三十了,我们两个人的生日都是十一月初三。她是北村里娘家。我当八路军的时候,我媳妇还怀着娃,算起来我这娃今年该是十五足岁了。”石永成不用没胡子爷问,一口气把他想问的都说完了。
听石永成这一说,村民们嗡嗡地说道开了。没胡子爷转过身对石敢老汉小声说:“这人说的倒是全都能对上卯,一点都不差呀。”
石敢老汉惶惶地看着石永成没言语。众人也是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说话。
没胡子爷围着石永成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站到他左边仔细看了一看说:“我说,你看,你看,这娃右边脸破了相,看不出来啥名堂。左边脸可看得出来,和你们老石家的人差不多呀。挺像的。”
围着的人过来看看,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石猛子,快过来。这娃说他是你家永成子,你看像不像。”没胡子爷朝人群外面招招手。石猛老汉挤进人群,上下左右打量了石永成一遍,站到一边冷冷地看着石永成不言语了。石敢老汉走到石猛老汉跟前小声问:“猛子,你看这娃是咱家的永成子吗?”石猛老汉扭过头支支吾吾起来:“倒是有几成像。可是……死了十五年的人还能活着回来……我活了多半辈子了……反正我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