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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九月还乡/关仁山(2)

这一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扇墙,眨朦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一男两女进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仨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

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一是不留嗦,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交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杨大疙瘩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拱出一个大肉瘤儿。

肉瘤儿容满慈善,也压弯他一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一程子,没成想,兆田村长一开口就将他噎住了。

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回啦,跟村支委们碰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了一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杨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你一双小鞋穿的。

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十年。

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回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成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球折腾,俺也不当这官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地瞧着杨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种地都种出花儿来了。就是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哪。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杨双根急着去城里打工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儿没找到九月,就偎在城里的居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

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回土地上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一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里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有事的,这群杂种们一来,按倒葫芦浮起瓢。

然后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山村的事儿吧?杨双根问别山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山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该给擗光了。说还给人也打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了神儿,这政府就不管么?兆田村长说,管是要管的,可这法不责众嘛!都将人抓了,一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哪,这从城里浪荡回来的农民,胆子大得敢操天的!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们说,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

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一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么?杨大疙瘩虎起脸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么?不给村长见点亮儿,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疼,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屋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从兆田村长家里出来,杨双根感到傍晚的小村确实有人味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晚炊在夜天里晃晃悠悠的,他的心也跟着晃荡。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放着录音机,里边的一首歌曲使杨双根耳目一新。

咱门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杨双根站了一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后来一想,心里骂这年头,有啥事能让老百姓这样高兴?然后抬腿就走,大脚踩着了一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呱呱叫着跑掉了,后来一路上总碰着黑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鸡婆子跳骚,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杨双根进家门了,才让他真正地高兴起来。

九月在屋里为杨大疙瘩捶背。

瞅着九月,杨双根的眼睛就亮了。九月问他自己变化没有。杨双根嘿嘿笑说,还那样儿。但他看出她身子消瘦,皮肤有些松弛。眉啦眼儿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外面待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母亲放下灶台上的活儿,过来跟九月说话。她怕九月还要走,便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九月说都二十五啦。九月说这话时感到十分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了,像朵还没正式开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可她有钱了,有钱和没钱说话口气都不一样。

九月看出婆婆的心思,咯咯笑,说她这次回来要跟双根结婚过太平日子了。杨双根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么?父亲和母亲眉开眼笑的,他们太缺人手,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杨双根知道九月说话算话,这回肯定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这样一来,九月不用捶背,杨大疙瘩的胸口也平顺许多。他将九月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收支账目。他没有账本,但全部账目都在心里装着。

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不少,按最倒霉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赚项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政府别再打白条子。前年的白条子还有一半没兑现呢。尽管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他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面儿,人走上去邦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土,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添了那么多农具,水泵就买了三台。

他领导着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一个家,而像过去的一个生产队。老伴累垮了,有一次吐血晕在田里,杨大疙瘩怕她出闪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九月回来了,九月能牢抓实靠地田里转么?老人犯嘀咕的时候,九月笑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呢!杨双根说,刚才村长来过,咱家的地被他们夺走啦!你也是奔地来的?九月瞪他一眼说,傻样的,俺奔谁来的?杨双根嘿嘿笑。

杨大疙瘩在饭前又跟九月诉屈,售粮大户的如意算盘越发不如意了。九月问,就这么白白将地让出去?咱又不是稀泥软蛋,往上告,咱有合同的怕啥?杨双根说,村里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咱又不忍心,都得有口饭吃吧!杨大疙瘩叹说,再说兆田村长那里也挡不过去呀!听到兆田村长,九月的口气就软下来,眼睛恍恍惚惚总走神儿,后来就将话题转到城里打工上来。

夜里十点钟左右,九月起身回家。杨双根看着九月露出的一截儿暄白的胸脯儿,胸中便涌起一阵潮水,热热的发躁。他留她住下,九月说东西都在那头,等登了记结婚就正式搬过来。杨双根就以送她为名赖着跟过来了。他们先是到牛棚里看了看老牛,到村西九月家里时,那群鸽子早已进窝,咕咕地叫呢。杨双根听九月夸鸽子就说,是俺判断你回家的,你画的鸽子脑袋往地下栽呢。

九月说,这年月傻人也练奸啦!杨双根不服气,你才傻呢!九月咯咯笑,傻人最不愿听别人说傻。不过,傻人心眼儿都好。杨双根夹着九月的腰进屋。

九强搬到母亲那屋睡下了,九月闺房都已布置好了。杨双根嗅到满屋子香水味。九月抿紧嘴儿看他,样子顽皮且好看。看了一会儿,九月从皮箱里拿出一堆衣裳,让杨双根站在灯光下试穿。她说你这土老帽儿,俺得着实给你打扮打扮。杨双根不客气地说,俺如今是村民组长,穿点好的也应该。

九月撇嘴说,屁,这破官怕是跟城里扫大街的一个级别!杨双根说,你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在咱的地面上,俺还有权呢!然后吹嘘说卖靶场废铁治盐碱地的事。吓得九月打冷子。九月说,你别逞能,弄砸了会蹲大狱的!杨双根说,咱一颗红心为集体!自己嘛,只拿小头儿。

九月说,别当那个组长啦,咱们往后开个家庭工厂,挣大钱!

杨双根吸冷气,俺的姑奶奶,建厂哪有资金?九月大咧咧地说,俺还没想好上啥项目,资金不愁!杨双根斜着眼看她,哦嗬,几日不见你成财神奶奶啦?

九月说俺就是财神奶奶,细想太过,忙拿话将其遮盖过去了。杨双根试了一件又一件,都觉着太洋了。九月说他,你别老汉选瓜,越选心越花。杨双根扔下衣裳,坐在床头说,俺还花呢,你再不回来,俺都该废啦!说着就动手动脚地摸九月的手和身子。九月这次回家不想马上跟杨双根同床,她想调整调整,可也架不住杨双根的搓揉,情不自禁地偎过来,抱了一阵儿两人就上床脱衣裳。杨双根一年没沾她了,饿虎扑食地凑过来,九月摇头晃脑地叫唤起来,仿佛愉快得要溶。杨双根骂她,叫啥?俺还没挨你呢!九月马上意识到身上的男人是双根,脸立时红了。

她睁着眼一把搂紧他,浑身冒了一层热汗。杨双根上去没两下就滚下来了,九月痴痴地瞅着他,鼻尖上渗出一颗颗美丽的汗粒。她想,在外面可没碰着一位这么乖的主儿。杨双根没发现九月的表情,自己却很理亏似的叹息着垂下头。

转天很早,杨双根被窗外的鸽子吵醒。他发现九强的小脑袋趴在窗台往屋里偷看。杨双根一点也不怒,一边穿衣裳一边朝九强眨眼睛。九强嗖地一下闪开了。这时候孙艳站在屋外喊九月。杨双根捅醒了九月,顺手将那条体形裤扔给她说,孙艳喊你呢。九月揉着眼睛穿衣裳,孙艳提着一包东西就进来了。孙艳说,刚回来就入洞房啦?杨双根笑说,赶早不赶晚,省着也是费!你跟小东没搂一宿?孙艳笑说,俺们可没你们神速!说话时九月就起床穿戴好了,这才想起她跟孙艳约定去看兆田村长。

杨双根问,你这大包小包的孝敬谁去?孙艳说,俺跟九月姐去看兆田村长!

杨双根点头说,也学会溜须了,想分几亩地吧?孙艳和九月对望一眼。杨双根说,看来你们这回真的想在村里扎根儿啦!九月一边照镜子一边说,电视里总说,留在家乡建设家乡!杨双根说,你们在城里美够了,这回唱高调来啦?孙艳说,就是美够啦,气死你!气死你!

杨双根骂,这刁丫头,回头告诉小东整不疼你!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牵牛去田里了。九月对着镜子要化妆,孙艳建议她别再像在城里化得那样浓了,浓妆淡抹总相宜么!九月就真的化了淡妆,一照镜子,发觉自己淡妆更好看迷人。她们提着东西赶到兆田村长家。

兆田村长家正来客人,兆田村长扭动着肥胖的脖子,一会儿跟客人说说话,一会儿扭头看九月和孙艳。他说,你俩平安回家就好,还拿啥东西?九月当着客人面也没把话说透,就说村长为俺俩操了不少心,日后还求村长守着这份秘密呢。然后就吃吃笑,脸蛋变成柔情的月亮。

兆田村长竟没发现她俩有一点羞耻的意思。他看见两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金首饰。他头一回看到她俩真的姿色不弱,是副撩人的坯子。他笑笑说,如今你们姐俩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啦!回村除了照顾家庭,村里有啥事还得求你们帮助呢!孙艳浅浅一笑,俺们能干啥!

九月将话拖过来说,有啥事,你就吩咐!兆田村长笑起来,忙站起身将她们介绍给客人。

客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贾乡长的舅爷儿,现任金河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那公司是乡供销社的三产。兆田村长说冯总经理可是财神爷呀!咱杨贵庄的好多事,还靠冯总关照哪!九月和孙艳朝冯经理礼貌性地点点头。冯经理自从九月她们进屋,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咂咂舌尖说,兆田兄,二位小姐光彩照人哪!想不到咱杨贵庄也出美女呢!兆田村长顺杆就爬,笑说,你别闹,当年乾隆爷选妃子,就从俺村选走一位呢!冯经理摇头说,不对,乾隆太晚,我现在怀疑,大名鼎鼎的杨贵妃是不是你们庄出去的?

兆田村长笑说,这可就玄啦!九月和孙艳跟着笑。兆田村长见冯经理眼睛放光,就明白了一切,操持着放桌打麻将。冯经理的BP机响了几次,也不去看,只想着跟九月和孙艳打麻将。九月并不喜欢这位小老板,说家里还有活儿要干。

孙艳只是听九月的,在城里九月一直是她的主心骨,九月想走她就站起身。兆田村长脸就阴了,冷冷地说,九月,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叔么?俺知道你们是搓麻的高手!冯经理说,女士只赢不输,一切由我兜着。兆田村长说,她俩有钱!俺琢磨着,咱村回乡的都算着,也不如你姐俩有钱!九月笑说,别给俺们戴高帽儿啦!兆田村长说,戴高帽儿?不对。

瞧他们回家找俺要地的样子,就看出没啥出息啦。你俩咋没要地呢?冯经理说,大村长,小姐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兆田村长赔着笑。九月眼见着兆田村长嘴里该把不住门了,就给孙艳递个眼色,悻悻地坐下来玩麻将。冯经理先从手包里取出大哥大,又掏出百元一张的票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玩儿白不玩儿呢!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那叠票子,心里骂,这杂种,村里的占地费老拖着不还,自己包里总是鼓鼓的。这一刻,他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玩起来的时候,冯经理总是打情骂俏地逗九月,九月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他心里骂她是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

九月的日子把杨双根挤出好多邪念头,这些念头最初是朦胧的,随着村民的大量还乡,这种念头愈发强烈了。他搂着九月睡觉的时候,梦里不再有九月,原先九月的位置被田里的那架旧铁桥占据了。好似着了啥魔法,左右脱不掉这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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