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人才济济,才女不少,探春便是其中相当出色的一个。她能诗能文,园内第一次诗社活动、第一个诗社组织(海棠社),便是由她率先发起的,那封写给宝玉的发起信,不仅有闺阁不让须眉的气概,也是一篇骈散相间、华瞻典雅的美文。不过,作为一位出色才女,她特别出色之处还不在诗文,而在诗文之外。“金陵十二钗”正册上她的判词首句便是“才自精明志自高”,所谓“精明”,便是就她的干才和识见而言。从她参与执掌家政一月的情况看,探春管家理财的才能不在王熙凤之下,而识见则在王熙凤之上,她“兴利除宿弊”的一系列措施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挽回贾府大厦将倾的末世厄运,却也证明她是个有胆有识的小小改革家。连王熙凤也说:“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厉)害一层了”,因而敬她三分,畏她三分。至于抄检大观园时,探春痛心疾首地从眼前“抄捡”园子,预言贾府被“抄家”的日子“也渐渐的来了”,这一震撼人心的远见卓识更是难能可贵。
探春不仅有才有识,而且志存高远。“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儿家,一句话也没我乱说的。”闺阁少女而存男儿四方之志,探春的志高,在当时已算高得有点出奇,这应与她的身世之憾密切相关:“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而投生在赵姨娘肚里。“老鸹窝里出凤凰”,兴儿的这一评语生动形象,相当确切。问题恰恰在于,出了“老鸹窝”的这只金“凤凰”,即使不能离家“立一番事业”,在府内也要“拣高枝儿飞”,绝不会再眷顾那个生养她的“老鸹窝”了。
在封建时代的贵族之家,人分三六九等,等级十分森严,主子与奴才自然是最大最严的等级划分,而主子层与奴才层又各自尊卑有序、级次分明。贵族子女中正出的与庶出的,尽管同属主子层,地位尊卑却不一样。探春才识出众,但娘肚子带来的庶出地位,却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最怕被人触动,最想被人忘却;反过来,她又最在乎身份、脸面,最想显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更比所有人强。身世之憾的自卑情结,争强好胜的强烈自尊,奇妙地集于一身,从而形成她有别于常人常态的逆反心态。
使探春感觉没面子的不只是因为自己乃贾政侍妾赵姨娘所生,还在于赵姨娘本身为人行事也实在鄙邪下作,在贾府上下没有哪个瞧得上她;还有一母所生的亲弟弟贾环,虽然身份是主子,但“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给赵姨娘“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探春痛感自己要在贾府受人尊重,有所作为,必须与赵姨娘划清主奴界限,割断母女亲情,对贾环也尽量保持距离,基本不相往来;反之,却把王夫人当成了正经母亲,把宝玉当成了嫡亲兄长,关系融洽,感情亲密。有一回,探春亲手给宝玉做了一双绫罗面料的鞋子,赵姨娘知道后“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作这些东西!’”听到宝玉转述的这话,探春“登时沉下脸,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这等于说她只承认贾政、王夫人是父母,根本不把赵姨娘当母亲看待。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尽管赵姨娘地位卑微,见识“鄙贱”,但作为探春生母,却是无可选择、无法改变的客观存在。探春采取不承认主义,与其说她是丧失理性,不懂起码的人伦之常、为女之道,不如说她有悖常情常态的逆反心态,本身包含着另一种更冷峻、更势利的理性观念,即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和等级观念。这一点,在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的半回情节,表现得尤为鲜明突出、淋漓尽致。
“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即小产——引者注)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在凤姐休假期间,由王夫人委任李纨、探春外加宝钗三人联合“理事”,即所谓“三驾马车”联合执政。探春刚参与“理事”,就遇上一件使她非常尴尬的事: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也是在荣府当差的奴才)死了,探春按例赏银二十两,赵姨娘以为赏银太少“没脸面”,一把鼻涕一把泪闹上门来,于是母女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这场冲突虽是由赏银引起,意义却远远超出了赏银本身,而涉及如何处理母女关系与主奴关系、亲情关系与等级关系的矛盾。赵姨娘闹事有自己的理由:“……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这是说,她作为侍妾,虽算奴才,但资历深,应属资深奴才,生的子女都是主子。眼下女儿又掌了权,理应特殊照顾,至少赏银不应低于袭人。这显然是她在闹特殊化。探春坚持照章办事,指出:按“祖宗手里旧规矩”,不论资深姨娘、资浅姨娘,还是袭人那样由王夫人内定的准姨娘,不管有无子女,子女如何,本人统统都按奴才待遇,甚至“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即与贾母同辈的侍妾)也没例外;唯一不同的是有“家里的”与“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即“家生奴”的亲属死了赏银二十两,“外头”买进的奴才亲属死了赏银四十两(袭人因是“外头”买进的奴婢,所以她母亲死后赏银四十两)。有根有据抵制了赵姨娘的闹待遇特殊化后,探春又进一步申斥、警告赵姨娘:“……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做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说得声泪俱下,动了感情。不过,这感情是充满对赵姨娘的厌恶不满,对王夫人的感激涕零,也是要让赵姨娘明白: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以后你好自为之,自守奴才本分,少来干扰我和王夫人的关系,影响她对我的感情和信任。
作为两人冲突的第一阶段,虽然探春是以正压邪,似乎暂时镇住了赵姨娘的无理取闹,但合“理”的东西未必合情其实,探春所根据的“旧规矩”合理性也是相对的,未必都很合理。如袭人尚未与宝玉“通房”,就按正式姨娘对待,还不就是王夫人开金口说了一句话,于是就成了“规矩”。,她完全用冷冰冰的主奴关系取代母女之情,虽然合乎奴婢制度、妾媵制度之理,却违背了母女间起码应有的一点人伦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