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风流灵巧”的晴雯,是贾府丫鬟中的头号美女,宝玉心目中“第一等的人”,但命运却很悲惨,最后被王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贾府,含冤而死。王夫人为什么对晴雯特别忌恨,要处心积虑将她逐出贾府呢?
过去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阶级迫害”或镇压“反抗”说。比如蒋和森就认为,由于晴雯具有“嫉恶如仇、不畏权势的性格和仇恨封建压迫的反抗性”,并“助长贾宝玉不走封建道路”,因而“不能不引起封建统治者的深恶痛绝,自然要对她施以狠狠打击”,蒋和森:《红楼梦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6~67页。从而被逐致死。有篇文章则更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话:“在王夫人与晴雯之间展开的这场迫害与反迫害的斗争中,晴雯终于被迫害致死。”陈永宏、陈默:《晴雯悲剧作为社会悲剧思考时的多层次文化意蕴》,北京:《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3辑。
认为王夫人撵逐晴雯别无其具体的行为动因,仅仅是出自封建统治者的阶级本能或阶级本质而镇压“反抗” “封建压迫”的奴婢,这看似有理,其实,只要稍作比较分析,便说不通了。贾母作为贾府的老祖宗,应算是贾府的最高封建统治者了,但她对晴雯的看法和态度却截然不同于王夫人,不仅不反感不憎恶,反而颇为喜欢,颇为赏识,事后得知晴雯被逐后还一度深表不满。这难道是贾母和王夫人的阶级本能或阶级本质有什么根本不同?难道是贾母对晴雯“仇恨封建压迫的反抗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十分宽容、欣赏?如此推论,显然不合逻辑。
其实,只要实事求是,从特定“事体情理”出发,问题并不难解答。贾母和王夫人对晴雯的看法和态度之所以截然不同,王夫人之所以故意背着贾母撵逐晴雯,不仅反映了婆媳俩性格、气度、识见、情趣和为人处事等方面的显著差异,而且首先直接涉及为宝玉选择侍妾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二人存在很大分歧。
按贾府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这“伏侍”的两个人即侍妾,又称 “房里人” “通房丫头”或“姑娘”(资深辈高的则称姨娘)。贾母出于对爱孙的溺爱,先后把自己信任和喜欢的两个丫鬟袭人和晴雯拨给宝玉房里,并不只是考虑到他眼前使唤的需要,而是另有更深远的用意。贾母的深远用意,虽是后来才挑明,但联系到贾府“规矩”,也不难揣摩:无非是想到晴袭二人将来可作宝玉侍妾的备选之人。将来宝玉“大了”要正式收“房里人”,倘若二人中只能选择其一,那么,按贾母“贤妻美妾”的观点和体贴爱孙的苦心,晴雯将肯定是首选之人,或者说她将肯定舍袭而取晴。
而王夫人平常对贾母似也颇尽儿媳孝道,但在为宝玉择妾这件关系到她切身利益的大事上,恰恰背着贾母一意孤行:始则,并不事前征询一下贾母意见,便自作主张“悄悄地”把袭人内定为宝玉未来的侍妾;在抄捡大观园后,她又刻意用先斩后奏的手段迫不及待地撵逐了晴雯。
晴雯蒙冤被逐的事件,历来分析甚多,但对晴雯被逐前后某些发人思索的过节所在,迄今却未见言及。
我们知道,王夫人平时“不大往园里去”,对宝玉身边的丫鬟,除常来见她的袭人、麝月外,其余皆不甚了了。在抄捡大观园时,经王保善家的告发,她才联想起曾见过正在“骂小丫头”的“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林黛玉的丫鬟,可能就是被告发的晴雯。对被召来审看的晴雯,一经与她心中印象很坏的那个丫鬟对上了号,她便“真怒攻心”,对晴雯劈头盖脑就是一通冷嘲热骂,紧接着又是一连串不怀好意的盘诘。面对来势汹汹的王夫人,“聪明过顶”的晴雯,明知遭人“暗算”,却强忍恼怒,沉着应付。为了尽可能保护自己,对王夫人的种种盘诘,她“不肯以实话对”,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她尽量拉开和宝玉的距离,把自己说成是一个从未贴身服侍过宝玉、与宝玉关系疏远的粗使丫头,以排除王夫人对自己与宝玉感情关系的疑心;一方面又尽量拉近同贾母的关系,把自己说成“原是跟老太太的人”,现在虽被拨给宝玉“外间屋里上夜”, “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这实际是抬出贾府老祖宗来压王夫人,企图从贾母那里得到庇护。晴雯临机应变的对策,当时倒也起了点作用,至少使尚未及深想的王夫人不得不当场回答晴雯:“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随即又吩咐王善保家的:“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她。”
请注意:王夫人是当众两次表示要“先回了老太太”, “再撵”或“再处治”晴雯。但是,过了“两三天”,她却自食其言,并未先回贾母,便自作主张、迫不及待地命人把尚在病中、“恹恹弱息”的晴雯,强行“架起来”撵出贾府。撵走晴雯多日之后,王夫人在一次“晨省”时,“见贾母喜欢”,才“趁便”将此事回了。王夫人何以对晴雯由先回后撵变为先撵后回,尽管作品未做任何说明,似乎留下一段空白,但根据事后王夫人回贾母的对话内容,基本上可以推知变故原因。
二人这段对话,看似婆媳间平平淡淡的摆谈家常,骨子里却是一场外弛内张、耐人寻味的心理战。王夫人先是故意回避择妾问题,也佯装不知晴雯原是跟贾母的人,把撵逐晴雯与“放出” “几个学戏的女孩子”一样都当作一般裁员来回。只是她不忘说出撵逐晴雯的特殊理由:一是因为她长年“病不离身”,而且“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二是“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为了先封住贾母的口,堵死将来晴雯重回贾府的一切后路如果晴雯不早夭而宝玉又苦求贾母召回她,这也并非不可能。连袭人都一再劝宝玉说:“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晴雯)进来也不难。”,更不忘补上一句:“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进来,就赏她家配人去也罢了。”说晴雯“淘气” “懒”,虽事出有因,却夸大其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说晴雯近期时好时病也不假,但所患之病,据前后几位大夫诊断,无非是“一冷” “一暖”引起的伤风感冒、 “外感内滞”的“小伤寒”,或因 “吃多了饮食” “劳了神思”又加重病情之类,说大夫诊断晴雯 “是女儿痨”,则毫无根据,纯系捏造。贾母听了王夫人所回有关 “处治”晴雯及其理由的说法,大为不满,旗帜鲜明地指出 “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在此,贾母既对晴雯其人整体上作出了肯定评价,又对她人所不及的出色之处大加赞赏,并明确表白了自己的 “意思”,认为所有丫头中将来只有晴雯配做宝玉侍妾,或者,至少她应是宝玉侍妾的最佳人选、第一人选;同时,就王夫人 “处治”晴雯提出的种种理由或指控,连用两句反问,一再表示怀疑。王夫人见贾母态度如此明确,择妾问题已无可回避,于是才话头一转,语气大变。她不敢明说贾母选错了人,而说贾母 “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怪晴雯本人一是 “命里没造化” 得了女儿痨,二是人大心大变得 “调歪”、“不大沉重”。至于说 “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晴雯云云,完全是当面撒谎——实际上她“一生最嫌”晴雯“这样人”,更怕她“勾引坏了”宝玉。最后,她终于趁机正式向贾母回明自己真正“取中”的是袭人,并拿她与晴雯对比,夸她“沉重知大礼”,“性情和顺”,“行事大方,心地老实”,更重要的是“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常常“只有死劝的”。贾母是个深通世故的人,她知道与王夫人的分歧很难达成共识,对王夫人辩解中某些可疑之处,她也无意寻根究底,只要彼此面子上过得去,便适可而止。这是因为撵逐晴雯已是既成事实,她犯不着为区区一个丫头而弄僵了婆媳关系,再说,袭人虽不是宝玉侍妾的最佳人选,但毕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人。不过,即使如此,贾母对王夫人看取袭人的角度仍持保留意见。针对王夫人所特别看中、特别赞赏的袭人能对宝玉的“淘气”时常“死劝”的“沉重知礼”处,她意味深长地指出“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并对宝玉“爱亲近” “丫头们”这一“淘气”处提出了自己的独到看法——其实是对王夫人基于“男女大防”思想的一系列愚蠢行为(包括“清查”丫鬟、撵逐晴雯等)的含蓄批评。
贾母与王夫人之所以在为宝玉择妾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王夫人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用先斩后奏手段撵逐晴雯,事后又企图用花言巧语哄弄贾母、蒙混过关,除了二人性格、气度、识见、情趣以及为人处事等方面的差距之外,还与她们在对宝玉“规引入正”问题上看法和态度不同大有关系。
二人都很爱宝玉,但爱的角度、爱的方式和爱的后果却很不一样。
贾母对宝玉的爱,是出自祖母对爱孙的一种十分自然、相当超脱的爱。作为贾府老祖宗,她何尝不希望宝玉将来“为官作宰”,“光宗耀祖”,但希望将来能否成为现实,无须她多操心,她自知也未必能活到那一天,重要的是把握住现在,能经常与包括宝玉在内的孩子们共享天伦之乐。对宝玉的种种“淘气”,在她看来,那是天性使然,且多带孩子气,并无大碍,不用大惊小怪,应持宽容态度,更不认为有必要将对宝玉“规引入正”问题与为宝玉择妾问题连在一起加以考虑。不管贾母主观意识如何,贾母对宝玉的关爱和呵护,不只给他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发展空间,还时常被他当成遮雨避风的保护伞和挡风墙,从而客观上助长了他在背负“天恩祖德”、悖离“仕途经济”的路上越走越远。
而王夫人对宝玉的爱,虽本于母性,却又带有养儿靠儿的特殊功利目的。自长子贾珠早夭以后,宝玉就成了她的独苗苗和“命根子”,她把自己的半生“依靠”和“声名体面”都与宝玉未来的进退荣辱紧紧连在一起。尤其面对日益激化的嫡庶矛盾,面对赵姨娘、贾环娘儿俩虎视眈眈的觊觎和敌意,她更时怀隐忧,对“淘气”儿子宝玉也常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情。就宝玉“扶养”问题,元春曾以贵妃之尊告诫说:“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王夫人在“不严”的贾母与“过严”的贾政间,有时好像处于两难的尴尬境地。究其实际,在关系到宝玉能否成器的读书一事上,她压根儿没有能力过问,“严”与“不严”无从谈起;而在有关“男女之分”或“男女之事”方面,她却常常神经过敏,对宝玉与女孩子们,特别是众丫头的关系防范 “过严”,有时“严”到不通事理、不近情理的地步。在她看来,在“男女之事”方面能否防患于“不然”,关系到能否“保全”宝玉“一生的声名品行”和她“娘儿俩个声名体面”,关系到她下半生是否有“依靠”。在这方面,由于袭人和她的“心一样”, “大道理”还比她说得更“明白”,因此她才把袭人视为最贴心的人,由衷喜爱,分外器重,迫不及待先将其内定为宝玉未来的侍妾。王夫人在择妾问题上取袭而排晴,并不择手段坚决撵逐晴雯,与其说是出自刻骨的阶级仇恨或自发的阶级本能,不如说她是出于个人和家世利益的考虑,并与她思想偏执、为人古板、心胸狭隘密切相关。王夫人撵逐晴雯,其出发点似乎是为宝玉好,但其后果既祸及晴雯,又害了宝玉,给他感情上、精神上造成伤害,从而铸成宝晴恋情悲剧。
作为铸成宝晴恋情悲剧的主要责任人,王夫人撵逐晴雯致死,就事件本身及其严重后果而言,虽带有主子迫害奴婢的性质,但事件发生的真正原因,直接涉及为宝玉择妾以及与此相关的对宝玉“规引入正”问题。在这相关的两个问题上,高踞贾府权力宝塔顶端的贾母,与王夫人恰恰存在很大分歧。从一般政治概念出发,把晴雯被逐致死,大而无当地皆归结为“封建统治者”出于阶级本能或阶级本质,而迫害或镇压具有”仇恨封建压迫的反抗性”的奴隶,这根本未触及“事体情理”症结所在,也不是实事求是的人物关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