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白的七言绝句中,以山水诗和送别诗为最多,写得也最有特色。天地河川的壮伟雄阔与他个人气质的豪迈奔突融为一体,以他一颗天真纯朴的好奇童心与自然山水的完全冥合,他的心灵是那么美好、单纯,他也把外界所有的物、人都想的那么美好、那么单纯,为此,他总是含笑看世界,含笑看人类,把自己那纯朴无杂的心灵与大自然完全融合一体、合二为一了,把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赋予了人化的境界和思想意识,所以他笔下的自然之物都是美好的,富有灵动的。由此,他写景言情都能做到以一贯之的爽朗情韵和俊逸风神。如《望庐山瀑布》、《望天门山》、《早发白帝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赠汪伦》、《山中问答》,如此七言名篇佳作,举不胜举。就《望庐山瀑布》而言,第一句写旭日照射下化成一片紫色云霞的香炉峰,显示的如此美丽,是瀑布不同寻常的背景;第二句写峭壁上的瀑布。前两句是点题,这是“望”的第一眼形象,瀑布像是一条巨大的白练高挂于天地之间。“挂”字化动为静,惟妙惟肖地表现出倾泻的瀑布在“遥看”中的形象。这“挂”字也包含着诗人对大自然的神气伟力的赞颂。第三句夸张地写瀑布的状态。一笔挥洒,字字铿锵有力。“飞”字把瀑布喷洒而出的景色描绘的极为生动;“直下”,既写出山之高峻陡峭,又可以见出水流之急,那高空直落,势不可挡之状如在眼前;然而诗人尤显不足,接着写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句,可谓想落天外,惊人魂魄。明为虚幻,但只有如此,才能更生动、逼真,夸张之奇特,比喻之新奇,使瀑布这一形象变得更为丰富多彩,雄奇瑰丽,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显示出李白那种“万里一泻,末势犹壮”的艺术风格。
宋人魏庆之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诗人玉屑》。“生”“挂”“落”三字用的最响。“生”字把香炉峰烟云蒸腾、袅袅浮游的景色活画而出,“挂”字巧妙地描绘出了瀑布的动态变化,“落”字活画出高空突兀、巨流倾泻的磅礴气势。对庐山瀑布的描写,中唐诗人徐凝也有一首《庐山瀑布》诗。诗云:“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此诗所写场景颇大,也较有气势,瀑布的形胜态势固然明白质实,但从用词用气上还是显出局促小家子气,原因就在于他围绕瀑布转来转去,显得过实,很板,只有形而无神,比起李白诗那种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有形有神,奔放空灵相去甚远。缺乏李白诗的灵动性和气韵,因而就不免显得平庸而缺乏艺术魅力了。吟咏庐山瀑布名山胜景的诗,古来不胜枚举,而真正千古流传的,是要经得过历史和群众的甄别的。这是艺术流通领域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此诗实中有虚,用形容、夸张、比喻的手法,描摹瀑布从三千尺的高峰飞流直下,好像银河从九天奔泻而来,能令人感到似真似幻,似幻实虚,真中有幻,乃神来之笔。此诗独具匠心,先实后虚,虚实结合,恰到好处。而徐诗质实板滞,灵动不足,未免过于直白外露。无怪乎苏轼有“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诗。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戏徐凝瀑布诗》。的感叹了。苏轼言虽不无过激之词,然其基本倾向还是正确的,表现了苏轼不仅是一位著名的诗人,而且也是一位很有见地的鉴赏家。因为有千载悠悠之心,芸芸众生的口耳相传,李白这首诗越来越深入人心,而知徐凝等人咏庐山瀑布诗者则寥寥无几矣,问题就出在“新”和“奇”上,所以李白七言绝句的新奇是他人无可比拟的。
李白七言绝句大多写的轻快灵动,自然天成,虽有随口而出,写一时之念,但都和谐自如,不露痕迹,没有斧凿气。这虽与他飘逸洒脱的个性有关,但与他那丰富的现实阅历不无关系,他曾遍游名山大川,古刹胜景,为他的写作积累了深厚的底蕴,再加上他对生活的向往与热爱,心胸宽广博大的情怀,明天比今天更美好的人生哲学理念,所有的这一切是别人无法比符的。他对山川名胜的热爱,在他的绝句中都有突出的颂赞和表达,诗人在大自然的怀抱和日常生活的体验中,获得独特的审美感悟和瞬间情思灵动,兴到神会、一挥而就,神工鬼斧般的诗篇就形成了,刹那间的心理感觉,令人回味无穷的袅袅余味,使自然美的属性和现实社会的普遍人性、人情真切亲合含蕴字里行间,生活情趣极浓。写自然山水的七言绝句,如:“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通过景色的描绘使静态的山富有动态美,寓含了舟中人的新鲜喜悦的心情,雄居两旁的天门山在夹道欢迎远来的客人。作者正是在描绘天门山雄奇之景时突出了诗人的自我形象。“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的字里行间无不漾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激情,这种浓浓的情感是通过自然景观流露而出,但我们读来却感到诗人处处写景,句句写物,并没有涉及到一点抒情之处,然而浓郁的抒情滴滴入心,点点落地有声,这就是李白俊逸的才情所创造的新鲜的诗歌语言。
在送别诗中,七言绝句历来大家不少。李白的七言送别诗独具擅长,成就尤为突出。在古代,所有的送别诗均为愁情别绪,心情沉重,就连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也有沉甸甸的刚肠之气的离别。王维《渭城曲》深情体贴的离别,但都脱不了别离的情愫。而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情味。与王勃、王维送别诗相比,却表达出充满诗意的离别,因为二人都是潇洒风流的诗家,他们的离别时间、地点的不同,与众人的离别就大相径庭了。二十八个字中就有五六个名词,但并不显板滞,前两句写实,叙述交待离别的时间和地点,后两句用虚实相间的手法写别意,表达对友人惜别留恋的深情。李白的送别诗最大特点在于直接用景物的变换抒发离别之情,李白的向往,均体现在这实有诗意的神驰目注之中,他心潮起伏,正如滚滚东去的长江春水,他的离别是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用目送孤帆远影的细节传神的再现出来,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别离,这种写离别的文笔极有开拓意味,在古代众多的送别诗中,别树一帜,别有洞天。
再如《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据王琦《李太白杂注》引杨乔贤注云:“白游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酿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李白一生大半时间是在游览名胜大川、风光名胜中度过的。所到之处都结交了许多朋友,这首诗就是歌唱友谊的千古绝唱。前两句为叙事,先写离去者,后写送者。后两句是抒情。他的送别之情与众不同处在于:“以水喻情,并且能使各种修辞手法并用,效果极佳。”《鹤林玉露》谓诗家“有以水喻愁者。李欣曰:‘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也。”《藏一话腴》的作者陈郁指出上引的李后主之名句乃脱胎于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江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确实,李白善于以水喻情,离愁别恨,绵绵无尽之情,用滔滔无尽的流水来比喻是再形象不过的。李白他对杜甫的怀念之情曰:“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写他与校书叔云的惜别之情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然而,这几例虽为精警,却皆为直接比喻,唯独《赠汪伦》仍以水喻情,但略有不同,另有独到处,他不是说汪伦送我之情如桃花潭水之深;也不是说桃花潭水之深如同汪伦送我之情,诗人在这里把比喻、比拟、夸张等等修辞手法揉合一处,使读者觉得情深意浓,感人肺腑,为此,清代诗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在只是一转换间。”沈氏所说的“转换”主要指表现技巧上的变化和创新,变无形的情谊为有形的生动形象,空灵而有余味,自然而又情真。诗人能把譬喻的技巧转化为比兴、咏叹、夸饰,造成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虽然诗句随口而出,却达到了极自然,极平易的炉火纯青的境界。虽同为送别诗,却产生了不同的效果,并生成了“桃花潭水”抒写别情的专业常语。另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采用新奇的笔法,利用丰富的想象,使无知无情之物变成了解人理解人、实有同情心者。这种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赋予客观事物,使之同样具有人性情感,使之人格化了,这些自然之物已不是无生命的自然之物了,而是已成了人性化的自然了,这种形象思维所形成的最大特点就是:当诗人需要表现强烈或深厚的情感时常采用这样一种手法来获得预期的效果。李白的《赠汪伦》就是如此。
总的来说,李白的七言绝句继承了陈子昂的文学主张,倡导清真自然的文风,嘲笑那些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之风是:“雕虫类天真”(《古风》三十五)。开拓出了一条崭新的浪漫主义清新飘逸的诗风之路,所以他的诗歌豪放慷慨也罢,飘逸清新也罢,都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赠江夏韦太守》)。李白具有仙风道骨之特征,其诗正如其人,无拘无束,充满仙气风神,自由挥洒。从所歌咏的物到所抒发的情都是那样自然和谐,诗的结构自然天成,所抒发的情也自由奔放,依物而发,依景而引,总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不差毫厘。他的诗歌语言刻意炼字炼句几乎没有,但读之总是那么得体,不工而自工。其诗歌有语言豪迈的、也有悲愤的;有口语的,如“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还有连用典故的哲理语言。更有自由洒脱的散文化语言。在自然白描、朴实真率中彰显个性,体现出创新开拓的时代精神,他的七言绝句中,我行我素的俊逸风貌,为盛唐诗坛带来了强劲的力量,领起了一代潮流。在李白之前或同时代人中,善写五言绝句的有王维、孟浩然,善写七言绝句的有王昌龄、岑参等,但五七言都擅长者仅李白一人,别无比肩者,这又可以证明李白的创新与创造的过人之处。
七绝双雄探异同
七言绝句在唐代最发达,前代还在萌发期,初唐还不够兴盛,到了盛唐,这种诗歌体制蔚然成风,名家辈出,争奇斗艳、蔚为大观。边塞诗人中有王之涣、王翰、岑参、王昌龄、高适;山水田园诗人有王维、孟浩然等人;浪漫主义诗人就是李白,另外贾至也写了不少七言绝句,其中,李白与王昌龄七绝写得最好,二人在七绝成就上被后人并举,虽然王昌龄被誉为“诗家夫子”,但总括历代诗评家之见,王昌龄与岑参、王维、王之涣、孟浩然可以相匹,远不能与李白比并。李白既善七绝,又工五绝。五绝可与王维、孟浩然相匹敌,李白兼善五七绝句,并达到了极境,其他人无可望其项背。王昌龄因为专攻七绝,并名噪一时,他一生倾其全部精力从事七绝一体创制,并获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就。他现有一百八十首诗中,七绝占将近一半,名垂千古者,也多为这一诗体。他苦心经营,根据自己丰富的社会阅历,触兴而发,含咏咀味,才形成了与李白七绝“争胜毫厘”的“神品”李永祥:《唐人万首绝句选校注》,第四页,齐鲁书社,1995年。。所以,古人把二人的七绝并举品评也是有根据的。
李白、王昌龄七言绝句可说各有风骚,千秋共誉,传诵不绝于耳,都说明了他们绝句风神的艺术魅力所在,现就他们的异同加以探讨研究。
首先,二人绝句选材内容、范围有别,李白、王昌龄的出身、生活经历不同,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也有别,对现实社会、人生态度的观察、理解,对描写的对象选取、对各种形象的捕捉以及对生活的感受都有不同之处。李白对大自然风光独钟,从少小时就隐居大匡山,并学纵横术,对大自然山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跋山涉水,探胜觅景,即“一生好入名山游”,他基本游赏了大半个中国,名山大川无不留下他的踪迹和题诗,风物景致,古迹名胜,无不了然于胸,形于脑海。只要他所到之处,大多都有诗的歌咏,并且有的名胜大川并非一次所至,而是反复欣赏,感触良多,所留诗作也很多。这在他的七绝中多有体现,遇景生情,触景而发,灵光顿现遂成惊风雨泣鬼神的篇章,这种才气是别的诗人无法可比的。《望庐山瀑布》、《望庐山五老峰》、《望天门山》、《峨眉山月歌》、《早发白帝城》等等都是游历山川名胜的绝唱。诗人往往以奇特的想象和夸张的笔墨,把目之所至景致的壮阔雄浑的气象,生动形象的呈现于读者面前,字里行间贯注着浩瀚奔放之气。只要触及非凡的景象,雄伟壮阔之景就会在笔下流出,并有撞开心灵的力量,令人称奇称绝,如《望庐山瀑布》、《望天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