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俏姑娘”雷梅苔丝这是全书里我最喜爱的人物。这个姑娘与世界仿佛格格不入。她有最美的外貌与最古怪的性格。为了避免梳头发的麻烦她理掉了所有的头发,认为赤身裸体是在家中唯一体面的方式,不学习缝纫等事,每天所做之事只有不定时的睡眠与饮食,对世事一窍不通。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个女孩抱以无可奈何的态度,除了奥雷良诺上校觉得她冰雪聪明,如同经历二十年战争后刚从战场走出来。
这位姑娘虽有无可匹敌的美貌与魅力,她曾让一个白马王子一样的男子堕落成最终在自己粪便旁被车碾死的可怜人,曾经给无数男人带去深重的灾难,但她本身毫无知觉。她最终是在孤独的沙漠中独自徘徊,升天成为了一名蜂后。这是会给每一个读者深刻印象的角色,或许是作者通过她,探索另外一种人类的可能性。
我个人是这么觉得的,雷梅苔丝代表了人类初期:也就是一种原始性与纯粹性。她代表着的似乎仍是生活在伊甸园中的原始人类。不穿衣物,不爱使用餐具而直接用手扒饭吃,不学习女人应学习的刺绣与家务,不打扮自己。生活于一片无人的旷野一般,懵懂懵懂,不知世事。这是人类还没有意识前的状态,一种纯粹原始的状态。
人类自从有了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意识后,逐步开始建立文明。不断繁衍出更“人”味的东西。从木屋到如今的高楼,从简单的木柴火烤熟食到如今天然气或电磁炉的普及,是人特有的意识不断作用的结果。人类这种特殊性越发展,距离一开始的原始与纯粹就愈远。
而作为通过描述一个家族寄寓整个拉美历史的《百年孤独》,在书写时作者马尔克斯必定研究过这整个进程。从一开始马贡多的原始蛮荒到最后大机器侵入这园地,或许作者心里是有对人类发展的困惑的。对人类在意识作用下背离原始,作者是对之正确性有怀疑的吧,才创作雷梅苔丝这一角色。
不管人类文明如何发展,理性与束缚、社会常识如何深入人心,人的本性还是不会消失。人原始的动物性,在雷梅苔丝身上集中。没有想做任何事的欲望,因为她什么概念都没有。这连一种罪都不能算。读者或有对她嘲笑,或有不解,或有爱不释手,共同之处是都应在读到她时,心灵某处有一震动。因为她原始而纯粹,一直如同婴儿,是人类的一种本真。
但这位姑娘在具有常识的社会中终不被容纳,她只是在孤独的沙漠里徘徊,最终消失。这或许是作者对于另外一种可能性的抹杀。但从她的结局来看,作者十分偏爱她,即使她是个无法生存于世的女孩。
我在全书中最挚爱的也是这个女孩。有关她的段落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感觉里面的魔幻感与她的娇媚面庞似乎合成了一股气流,氤氲在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喜欢她的不通世事,喜欢她的漫无目的,喜欢她的心思单纯。我看着这个与人类社会毫不相干的女孩在寂寞的沙漠里独行,最终在脆弱安详的微笑里升天做了蜂后,心里明白,这的确是她最好的结局。
2.阿玛兰塔·布恩地亚阿玛兰塔是书里最让人费解的人物。最初,她爱上温文尔雅的意大利钢琴师克雷斯庇,为阻止他与姐姐雷蓓卡结婚采取了各种疯狂的手段,甚至毒死了自己的嫂子。最后雷蓓卡与他人结婚,伤心的克雷斯庇终于钟情于阿玛兰塔。两人相处得柔情似水,浪漫而芬芳。但当克雷斯庇同她求婚时,阿玛兰塔回答的出人意料: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嫁给他,死也不会。克雷斯庇求了多次,收到的仍旧是这般冷酷的回答。最终克雷斯庇绝望自杀。之后马尔克斯上校向她求婚也是相同的回答。
阿玛兰塔一生未嫁。她始终恨着雷蓓卡。在生命的最后她每天都在做自己的裹尸布。早上做好的,晚上拆掉,第二天,又在清晨的寒冷(那种冷进她的心的寒冷)中起床,接着重新做裹尸布,在重复这种没有尽头的孤独的工作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玛兰塔相当令人费解。不明白她为何在一切具备时选择放弃,不明白她为何那么冷酷无情。
而书里她的母亲乌苏拉在重新思考时,终于明白了阿玛兰塔。这也是阿玛兰塔头一次在乌苏拉眼中如此柔情似水。
阿玛兰塔一直这样,是因为她没有勇气。
当爱情已到了跨出最后一步时,她害怕了。她没有勇气接受。这接受不仅是爱情,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种全新的生活。阿玛兰塔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恐惧。对于雷蓓卡的恨也是如此。在她觉得生命凋零,内心如同寒冰一样时她是恐惧的,对雷蓓卡的恨是她赖以生存必需的东西,否则孤独的严寒会将她冻死。
作者通过阿玛兰塔想表现的人类的那种恐惧,不明缘由,但是人生来就有。人对于新的、抵触自己原先认识的东西有本能的排斥与憎恶,其本原是恐惧。
阿玛兰塔在她无法战胜的害怕面前妥协。她显得无助而脆弱。我们不能去训斥她没有勇气的人,因为她身为人有不可能挣脱的桎梏。而阿玛兰塔的犹豫、恐惧,与内心的万种柔情,决定了她的孤独,也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孤独。
乌苏拉最后发现,全家唯一具有勇气的只有鲁莽急躁的雷蓓卡。而这个不具勇气、将有勇气的人驱逐的孤独家族,在这个不断发展的时代中,在这个恐惧逐渐减少的世界上,最终随风湮灭的结局也明显地预示了。
阿玛兰塔这样的温柔与孤独,她因恐惧产生的痛苦,而因痛苦产生的拒绝一切,不会再出现。
二整体评析这部小说的文笔独特而美妙,令我赞叹过许多许多次。
魔幻美丽的文字并没有让人觉得轻浮,反而厚重。深深一吸,似乎有泥淖特有的腐烂花草形成的潮湿芬芳和泥土味。它像是一个梦,一个童话故事,但扎根于苦难的拉美历史的这个故事不是西方童话里的金碧辉煌,玲珑剔透的浪漫,不是夜里玫瑰园里盛放的玫瑰上沾有露水那样的幻境。它也不是夏日傍晚树林里洒下一缕余晖那样的恬静。
书里展现的梦境,展现的瑰丽扎根现实的土壤,它是属于大地的。那不是在空中飞行,留下一道不存在的飞痕的鸟儿的空盈的孤独,那是属于大地的孤独。厚重,沉默,无数次泥淖中挣扎,无言的挣扎。布恩地亚家族流淌着这样的血液。他们在孤独中消失。
了解了作品的写作背景与作者的经历之后,对这部魔幻作品中那沉重苦难的现实性从何而来便更清楚了。出生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面对的是拉美的战乱。这片从未有片刻安宁的大陆爆发过多次政变与战争,出现过一个魔鬼式的统治者,他实行了第一次种族灭绝……两千万拉美儿童未满两周岁就夭折了。遭受迫害而失踪的人约有12万……
残酷的现实决定了作者的孤独。清醒的、同情这块大陆人民的作者是不可能不体会蚀骨般的孤独的。这体现在他的作品里。他没有在安定社会里书写王子公主童话的欧洲人的浪漫,他在拉美落后而广袤的大地上深沉地思索,他的魔幻是疯狂生长的香蕉,是一场席卷镇子的遗忘症,是四年不停的一场大雨,是毁坏速度超乎想象的房屋,是能搬走婴儿床的食人蚁……仔细体味,总有一种失落之感。
作品是孤独的,这体会是很深重的。
而书的写作顺序,手法也令我惊叹。太巧妙了。
书里以人叙事为主,里面时而写这个人,时而写那个人,但发生的事件无一不是相通着的,联系紧密。有时先写一个结果,写到相关的人才展开叙述(描写奥雷良诺上校时曾写“他有两个儿子,每一个额头上均有灰色十字”,而隔了大半本书才写那些儿子来马贡多受礼后额头上土灰描的十字洗不掉这件事)。有时写这个人写了很多,但之后重提的时候不过是旁人一句话的看法(奥雷良诺第二去找菲南达这一情节在书中第一次出现时篇幅相当长,而最后在预言书里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他看到他的外祖父翻山越岭去寻找一个美丽的女人”),这种重复,不同角度的写法,加上里面大量重复的人名,将书的非现实主义色彩烘托得更完美。一个不真切的魔幻故事带着它必定消亡的命运出现在我们眼前,破译了它繁杂的密码后消失在飓风里。没有人会再知道它的存在。
也许故事本身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它的气息,与它沉默的孤独。
这就是《百年孤独》。
世界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这样一百年处在孤独中的家族,不会出现第二个浪漫孤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也不会再出现另一个《百年孤独》。
结束语:对我们最大的挑战,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常规手段让人们相信我们生活的现实。朋友们,这就是我们感到孤独的症结所在。
——马尔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