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放学前,失踪一年多的郝逸云回来了。
原来他出走以后,先到民勤打短工,挣了几个钱,觉得打短工没出息,又上了新疆,学过开汽车,修过拖拉机,摘过棉花,进过沙场,都干了没多久,不想干了,后来想回家了,途中遇到了几个老乡,呱哒上了,共同到甘肃安西县新开发区,在新开发区干了一段时间。因为他又会开车,又会修车,是当地的大能人,后来给一个村上专门修车,三轮车、四轮车等,各种农用机器他都会挖抓,人又机灵,大家都“小郝师傅,小郝师傅”地叫他,特别喜欢他。村里研究后还给他挂了“农机村长”的头衔,他自己说“农机村长”就是“农业科技村长”,和乡上的“科技乡长”是上下属关系,村上破格不要他一分钱可以给他落户,如果家人愿往,也可接受。他这次来就是办理迁户手续来了。
郝逸云回来后,先设法和郝逸琴单独见了面,知道冷雨泉没出事,自己也有了小外甥,就放了心,征求郝逸琴对他落户安西的意见,郝逸琴非常支持,不过嫌他年龄太小,不谙世事,共同协商努力做通他们的大哥——郝逸风的思想工作,一同上安西。
因为郝逸云穿得整整齐齐,人模人样,好像不是从什么地方打工而来,倒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学生回家乡了,出手就给在场的抽烟人一人一支“雪莲”烟,而他自己并不抽,不像一般打工的尕小伙,出门三天就抽上了烟,烧料子,这使他大哥和乡亲们也似乎忘了他在家时的调皮捣蛋,一个个对他客客气气。
当郝逸云正式提出他们全家上安西的事后,郝逸风大为光火:“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井底里的蛤蟆井底里好,喝了几天西北风,认不得自己是哪里人,活了狗大个岁数,不知天高地厚,穷搬家,搬家穷,越搬越穷。”夹七夹八,数落得郝逸云不知从何说起。
郝逸琴说:“大哥,其实家乡有什么好,祖辈到现在有什么发展,你算算帐,一年全家有多少收入,将来孩子们上学拿什么上。继续是一代跟一代,山坡地里翻土块。天下的黄土都养人,比你愚笨的人,上了新疆走了安西的哪个不比你现在强?那种传统的守根思想跟不上时代的需要了。”
“就是,是时代的需要,西去的火车上,顶上落满了麻雀儿,车下站满了老鼠子,连它们都嫌口里穷,上安西上新疆了,人的大脑还不如个麻雀儿老鼠子。”郝逸云补充说。这是他这段时间听来的故事,十分当真,引得大家大笑。
“其实,西部大开发,我们这里开发什么,山是穷山,大张着嘴要吃人,不要说树木,连好土都长不出来,还什么林?还什么草?河是干河,也是狮子大张口,下雨就吃人。祖祖辈辈这样生活过来了,因为没有攀比,大家都差不多,仅为活命而已。现在情况不同了,生活过不到人前头,你就是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处处是冷眼,一半块钱的事也遭别人小看,难道你还没有受够这种窝囊气?要不是穷,我起码要比现在活得舒心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受委曲,掐体己,这几年我过的是什么生活?”说着说着,郝逸琴呜咽了,眼睛湿湿的,那打着旋儿的泪珠稍微一抖,就会滚落下来。
“就是,尕姐要不怎么会掉进那个冷窟窿里。”郝逸云只知道郝逸琴过得不顺心,就说是“冷窟窿”,他哪里知道“冷窟窿”真正的含义?哪里知道尕姐真正的生活?就连郝逸风也不甚知道,有些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她只能自苦呀!
“俗话也说,人挪活,树挪死,大哥,大嫂,你们还是好好斟酌一下,最好大哥先走一趟,将情况落实清楚,如果确实有奔头,秋后再全家上,你们上了安西,我也有了远路亲戚,年头节下来往时也亲热了,大嫂,你说呢?”
郝逸琴的大嫂是个十分霸家的女人,受苦踏实,但心眼太小,自家的东西看得十分认真。初分家时,和婆婆共用一把切刀,她三天两头用过就锁起来了,害得婆婆眼看锅滚翻了,没有东西切面,东家西家的借切刀,多不好意思,后来郝逸琴知道了,给老妈买了一把,才不锁了。人也不多说话,少言寡语的,是我们这里叫做“死蔫牛”的那种人,因此一家人也格外不把她放在眼里,平时没有说话的份儿。这次小姑儿破例把她抬到桌面上说话,而她也确实想说点话,就说:“也是,该看一看,我娘家庄子上也有几家上了安西,听说都好得不得了。”
郝逸风还是不做声,只猛抽烟。他在心里盘算,在家里虽然穷,可是有房子,虽然不比别人家好,但也可以藏身,顺手使的杈把扫帚,亲自泥起的猪棚鸡圈,亲自挖的山药窖,亲手用石块砌的台阶……这些,现在都是现成的,他只需在地里干干活,外出打打工,家里这些不再劳他的神。想当年,分家后弄这些东西,起早摸黑,没少翻干河坝,也着实不容易,如果上了安西,这些东西都得重新置备,而这现成的不知又归谁坐享其成了,他不愿舍弃眼前,也不愿吃二遍苦。
郝逸风的工作没做通,郝逸云却是非走不可。年前,他拿着准迁证,跑村上,上乡上,口袋里装着“雪莲”,你一支,他一盒,很快办妥了手续,等正月十五一过,他就动身。
农村人出门有讲究,“三六九,往前走,七不出,八不进”,正月十六,郝逸云要走了,十五晚上,郝逸琴就去话别,她知道,这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又见到弟弟,顺便也再做做大哥的工作。
“哥哥,你实在不想上也罢,弟弟这一去,是好是坏,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能回来,父亲把我们留下,你我也都别说了,弟弟这么小,说来我们都是苦命人,一个藤上的苦瓜,根苦叶儿也苦……”十六早上,郝逸云临行前,还是没有做通郝逸风的工作,郝逸琴作难了。
“哭什么,尕姐,我就见不得人动不动淌尿水子,我又不是去劳改,又不是去吃枪子儿,你哭什么?”毕竟郝逸云小,他才不管什么苦瓜甜瓜的事呢。
“哥哥,离春种还有几天,你就送弟弟一趟吧?”郝逸琴对弟弟总是放心不下,郝逸风犹豫了半天,看到郝逸琴一次一次地作难,说:“好吧,送就我送一趟。”又对他老婆说:“去,出去给借个路费去。”他老婆并没有动弹,其实谁也知道他的意思,他一贯这样。郝逸琴忙说:“不用借,不用借,这四百元给你当路费吧,过了个年,我也没有多的。”说着递给他大哥一沓十元钞票。
还正在过年,穿得都是最好的衣服,用不着再换衣服,弟兄俩——一个高高兴兴,一个胆颤心惊地去安西了。
眼看到了二月,人们都开始提耧动耙了,郝逸风还没有回来,他老婆一天三趟地往郝逸琴家跑,郝逸琴也十分着急,打电话又没地方打。
二月初四,郝逸风终于回来了,一面风风火火地种上了水地和大山上的三耕歇地,一面跑上跑下地办户口迁移手续,都没来及通知郝逸琴。
动作这么快,郝逸琴听到后又有点担心,这么几天,哥哥的转变这么快,即使走,也不该把户口就转过去,一旦不成,回来后怎么办?她抽空去了两次,都没见到郝逸风,第三次才见到了已经拿到户口迁移手续的十分精神的郝逸风。
原来,郝逸云所在的那个村最后一批扩收人口,土地面积广,每人可以分到十六亩到三十亩水浇地。这次扩收人口数量不多,把关很严,仗着郝逸云的面子,他们一家可以免费入户,过时不候,他能不动作快吗?
想想多少年了,郝逸风一家四口人只有一亩四分水地,土地的确比黄金还贵,本家亲堂之间,甚至父子之间寸土不让,为半个地埂儿的地方常常大动干戈。看看安西,那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水浇地,能不叫人眼热吗?村子里有学校,有保健所,有电,有自来水,电视能收十几个台,第一批落户的人家已经住上了统一规划修建的小洋楼,马路旁,白杨树成行,农田里,是机械化操作。照郝逸风的话说,那是新式社会主义:住房统一,干活统一,生产方式和当年农业合作社一样,统一分派人员,分工春种秋收,但土地划归个人,管理归个人,产品支配归个人,既能体现合作化的优势,又能体现谁投资谁受益,谁多劳谁多得,不怕地大没法种,不怕劳力白投入……说不清,说不清,新式社会主义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原来郝逸风说的新式社会主义,就是当年大集体和现在包产到户的最佳结合。好处有三,一是土地面积大,人人都是“大地主”;二是主体劳动合作化,能发挥劳动力的整体优势,各尽所能;三是管理方式和产品分配个体化,充分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满足人性私欲的要求。
那里的生活,和家乡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不需要别人劝,郝逸风主动想办法要落户,好在一向刁蛮的郝逸云在那里还真是“小郝村长”,十分吃香,找到“大号村长”,一说就成,还分给了第一批来的人们住过的平房。平房也是瓦房,比家乡的新盖的房子还宽敞高级得多,什么猪舍牛棚的全有——不过家畜都不叫分散饲养了,统一进了饲养院,又不是大锅饭,是公管私养,谁家有谁家的饲养室,谁饲养谁家的,只有一个饲养员负责登记各家的家畜情况,猪几头,羊几只,牛几头,黑尾巴,抿角儿,清清楚楚,不怕被别人混了。
郝逸风怕回来后被事务纠缠住,错过了机会,提前承包好了五口人的土地,打扫好了房子,才回来办手续,动作不快会误了那一百多亩地的农时,他对一百多亩地的农时比谁都清楚,因此,他一改平日的慢条斯理。
郝逸风要走了,母亲怎么办?郝逸琴想,自己家是不行的,本来就气氛不好,母亲去后,闲气窝心气怎么受?一个人过吧,叫左邻右舍笑话;和大哥一起上安西,一来怕母亲不愿去,二来更怕大哥不要,因为早就分了家,父母和郝逸云是一家,哥哥是单另一家,父亲去世后,郝逸云又不在,暂时和哥哥过,现在弟兄俩都走了,走了好,可眼前母亲怎么办呢?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郝逸琴怯怯地问她哥哥。郝逸风笑着说:“我们走了,女婿是半个子,自然由你养活了!”郝逸琴默不作声,她不能拉哥哥的后腿,又没个万全之策,就又去问母亲该怎么办。
“跟你哥走,她已经把我的户口都转上了。”母亲实话告诉了郝逸琴。
“哥哥这次怎么想通了?”郝逸琴有点不相信。“怎么想通了,一个人二十二亩水地!二十二亩水地,一个人!你敢想吗?多一个人多二十二亩地,就算亩产纯收入一百斤,也有两千二百斤,五石半,老妈能吃多少!”郝逸风跟后进来说,“又加地那么多,我忙地里还忙不过来,家里谁忙?我还指望着老妈过日子哩。你嫂子我就不要了,那么好的条件,另娶一个。”
“那怎么行?这不害了嫂子吗?”
“你别听他胡说,是她叫你嫂子先别去,务劳这里的这把庄稼,等秋后算了帐,收入好就全家连根上,收入不好就折转回来,这是留了一条后路。”母亲解释。
噢!不是当哥的不通人情,实在是生活所迫呀,可是别的老人都是叶落归根,母亲却又要老来漂零,郝逸琴又有点不忍,说:“妈,你不想去就留下,我们再想办法。”
“怎么不想去,这里扯心的就你一个,那里有我的一大家子人,又加云云还没有着落,到那里去我会扯心得少一点。”
担心是多余的,老人们的思想并不顽固,是生活现实顽固,是事情本身顽固,费了多少口舌,动了多少心思的事,就因二十二亩水浇地,轻松地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