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英的事,秋荷不止一次地在语文教研室里说过,和校长也对此事很感兴趣,常常是一面取笑秋荷,说她自作多情,就全甘肃来说敢也没有几个同性恋吧,一面又索要那本日记,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秋荷为了尊重学生,没有把日记本呈给和校长,但事情的进展情况,也有意无意地全汇报给了和校长。这次意外事件,怪学生吧,有点不近人情,怪秋荷吧,更是不着边际,怪自己吧,也好像有点滑稽,实是天意,是某种报应。他只希望上天垂怜他的忏悔,使他不要意外地失去一只眼睛,一切经济后果由他自己承担。
贺英事后东躲西藏,倒不是怕事,而是因为自己给秋荷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她无颜再见秋荷的面。贺英的家长因为女儿惹了祸,也天天来医院看望和校长,表示要承担责任,但苦于手头没钱,要求写下担保书,以后逐渐还钱。
秋荷最悔恨,没成想贺英的心理变态到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此事毕竟因她而起,她要承担责任,不惜一切代价,将和校长的眼睛治好,将贺英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学校经过研究,认为此事确实不好确定由谁承担责任,应该说,由贺英的家长承担比较合理,贺英是肇事者,可是贺英的变态,学校也有责任,对她而言,已经是学校教育的失误,怎么好让那么一个可怜的家庭承担责任?所以最后决定由学校单位出面,承担一切。
应该说这个决定是最令人满意的,方方面面都能接受,可是有一个人不接受,这个人就是申金芳,她要坚持动法,上告秋荷。
她先是指名骂秋荷是骚货,她坚决不相信事情就那么凑巧,怎么会有大黄蜂飞到头发里,她的头发又不是花丛,竟然编造了这么一个美丽的谎言来欺骗人!学生是对的,是见义勇为,疾恶如仇,只是搞错了对象,该惩的恶没有惩,不该惩的人遭了瘟,可恶的秋荷竟然编造了那么下流无耻的谎言来诋毁学生。贺英在小学里她也教过,是个正派、上进、好学、单纯、直率、豁达的学生,怎么能说是同性恋?恐怕秋荷自己是同性恋,甚至是爱滋病(艾滋病),真正可耻极了,令人发指!和校长和自己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是知道他的,品行方正,洁身自好,绝不会干出那种勾当的,肯定是那个骚货故意卖弄,有目的地挑逗,造成了这种后果,应该由那个骚货负全部责任。现在这样处理,等于宽容放纵犯罪分子,将会有更多的学生成为同性恋,成为爱滋病,也会有更多的男人不是头烂就是眼瞎。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不让其他人受害,申金芳坚持动法,上告秋荷。在她心理,要把秋荷搞倒搞臭,使她永不能抬头。
在家属院里,申金芳最恨的是秋荷,最怕的也是秋荷。恨她,是因为她一个代课教师家,每月拿上三个半钱,却能和她这样的国家教师同样生活,同样有摩托车,有洗衣机。同样生活也还罢了,但秋荷的生活质量就是比她高,同样的一件牛仔裤,穿在秋荷的腿上,是该紧处紧,该松处松,线条分明,恰到好处,使自己只有眼馋,再不敢穿同样的牛仔裤;订做的西服,秋荷穿上总那么合身,那么得体,她也就打听到那个裁缝,订做了同一颜色同一款式的衣服,可是试穿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百般挑裁缝的毛病,挑得裁缝由不耐烦到心头火起,直截了当地说:“人们在挑拣衣服,其实,衣服也更挑拣人。”噎得申金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秋荷说一句“呀!大雁又往南飞了”,人们就都抬起头来在天空中找大雁,一个个长脖子雁似的,而她申金芳如果也在人前说上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人们不但不寻风,不寻春水,而且还像躲瘟疫似的,远远地走开了。“一池春水”总比“大雁南飞”好多了吧,芸芸众生,不会欣赏诗的意境。怕她,是因为死和校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每次吵架,自己不敢吵,只将一肚子的苦水倒尽,和校长总是一声不吭,等自己心平了,气顺了,苦诉了,说累了,和校长会突然冒出一句“你也该向右看齐,人家秋荷多贤淑。”“除了你是一个国家教师,你还剩下什么了,还有点女人的样子吗?人家秋荷,除了不是国家教师,哪一点不属于真正的女人!”“你吵了一万句,不如人家秋荷蜻蜓点水地点一句。”如此等等,只一句,就呛得她可以昏过去,但她还得掰碎泡烂,前比后比,来说服和校长,不要叫他迷失了方向,说困了,说乏了,也渐渐怕了,怕那个狐狸精有朝一日真缠上了她的人。
申金芳在老校长面前亮明了自己的主张,老校长说叫她看着办吧,学校处理以后,她不接受,就成了她的家事,应该找和校长去商量。
申金芳到了医院里,恰好撞上来看望和校长的秋荷,墙倾碰上了迎面风,怒气更盛了,申金芳把门拉开,列着个架式,一手向外一指,似乎平静地说:“出去,骚货!”因为没有注意,秋荷没听清“骚货”二字,莫名其妙地说:“呀,你可真神经呀,好端端地怎么了?”
“谁神经了?你这个不要屄脸的骚狐狸!丢底丧德的爱滋病!瞎狗不睁眉眼,瘸驴乱撞草垛,搅(尸下从)棒,乱(尸下从)包……”
真是泼妇骂街——怎么难听怎么骂,向门外指着的手转了一百八十度,直指到了秋荷脸上,驴球蘑菇一大堆,骂得秋荷晕头转向。有心回敬几句,但和那样的人对骂——真正掉价,要骂由她骂去,那是一个“不知腐鼠成滋味”的人。秋荷故作大度地走了,其实是胆怯地逃了。
秋荷内心十分痛悔,说实话,和校长对她的有意思她何尝不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正也好,副也好,毕竟是校长,自己明白装糊涂也就过去了,何必得罪他,弄得相互尴尬,这种仅仅保持在“有意思”的程度的事,最不宜挑明也不能挑明,倒也是一种美丽,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同样是幸福的,况且和校长还不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多少还算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只此而已,但因此而被申金芳那般辱骂,怎不使她痛悔?
申金芳骂秋荷的时候,和校长血冲脑门,有心家扽掉输液器,掴申金芳几个嘴巴。但人在气头上,往往出差事,搞不好不是事态扩大,就是眼睛出岔子,他真怕报应,就忍住了气,没作声。
和校长不说话,申金芳就更怕,等于他们两人是默认了,更要上告秋荷。但又问和校长怎么告,从哪里下手。和校长平静地说:“申——金——芳——你不要太过分,不要把谁也想得那么狭隘,如果你一味地干蠢事,咱们先把话说明了,和你离婚没商量,你看着办吧,掂量好!”多少年了,申金芳同和校长打打闹闹的,可跑也好,离婚也好,是自己拿来吓唬和校长、找台阶下的专利,现在和校长第一次郑重地躺在病床上,有可能也失去一只眼睛的情况下,用上了郑重其事地在大会发言时才用的“咱们”,如此声明,申金芳倒十分担心了,真怕和校长会离了她。她的骂人,她的唠叨,她的上告都收敛了许多,但是问吃、问喝、问病痛,简直像在问一个刚会说话的小孩儿一样,问烦了,和校长不应声了,她又一个人在那里独自掉泪,掉完了泪,一看到和校长翻身咳嗽,就又赶紧问这问那。
申金芳悄悄地问过三院长,和校长的眼睛碍事不碍事。三院长说:“那说不准,好好的眼睛都说瞎就瞎了,毕竟受了伤,怎么不碍事?不过也好,你们两口子一左一右,一对狗眼,一双人眼,倒也般配,不然和校长看不上你了,和你拜拜了怎么办?”申金芳说三二杆子!满嘴里胡吣。三院长说狗眼看人低,一个女人家张口骂人,小心再镶一副狗牙!
说归说,申金芳还真怕和校长也镶上狗眼,那不叫人戳脊梁骨都戳死了。她就劝和校长,趁早转院到凉州去,这小医院里,啥球不懂,不要学了她的眼睛。和校长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盼着我学了你的眼睛!谁还像你,个人的事个人把不住。”好心当了驴肝肺,申金芳就更伤心,又自个儿掉眼抹泪,可还是说:“人家三院长也说了,好好的眼睛还说瞎就瞎了,毕竟受了伤,不去凉州,到巴沙总也比这强,人家也是为你好,何必那么凶巴巴的,还把人家相像得那么缺德,呜——呜——呜……”
也的确,申金芳是嘴碎一点,可心还是好的,对别人狭隘一点,对他和校长的确是无微不至的关心,他心软了,没再噎她,说三二杆子的话也相信?个人的情况个人清楚。
终于,这种比蹲监狱、比遭审问还难受的住院结束了,和校长平安地出院了,出院后,对申金芳给秋荷造成的伤害,深感过意不去,但一经被点破,也不好道歉,也不好开玩笑,反倒十分别扭地正经起来。申金芳对和校长没有去凉州,多少有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