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就是偏着，梦夏还在腿肚子里转筋的时候，就给取了名字，可小家伙都生下三天了，还没名字。司骡和夏之冰闲着没事干，商量给小家伙取名儿。司骡说是路上生的，就叫路生儿吧？夏之冰说不好，太土了，太俗了。司骡说是念佛生的，就叫佛迎儿吧？夏之冰还是说不好。司骡又说了几个，狗生儿、驴奶儿、骡驹儿……夏之冰听出司骡在骂她，又捶司骡又说他坏。
说正经的，大概是夜里十二点到一点生的，是子时，就叫子升吧，取“子时生的，必将高升”之意，要不公开，就不能姓司，姓了妹夫的姓“王”。
出月后，在凉州实在不方便，也没个可靠的地方可寄养，就回来了，为掩人耳目，暂时由司骡的母亲照料，没敢进家属院。恰在这时，县上对“穿皮鞋的”（工薪族）进行第三次计生整顿，对即成事实的超生孩子，要进行相应的处理，凡超生二胎的，双职工一次性罚款一万二千元，单职工一次性罚款八千元，处理以后，正式上报户口，以后永不追究。
超生情况继续采用先自动报名，后单位调查，再后群众检举的办法。凡自动报名如实交代情况的，就按条例办事，该罚多少是多少，绝不多罚一个子儿；如果自己不交代，被单位查出来的，追加百分之三十的罚款；被群众检举出来的，追加百分之五十的罚款，检举者检举一个奖励二千元。凡被检举者，如果拒不承认，则按有关规定该开除的开除，该降级的降级。据说这次是绝不会出现也不可能出现漏网之鱼的。
前两次整顿，全县除了山区有七名教师自动如实地交代了情况以外，其他行业和其他地方的教师，一个都没有如实交代，结果除了那七名教师被“按规定宽大处理”了以外，其他各行业各地都“没有超生的情况”，山区乡政府的计划生育工作被挂了红牌，乡长、书记被“免职留用”，还暗地里传出了那七位倒霉的教师“神经有毛病、智商有问题”，自认罚款不说还挨了不少学校和乡政府领导的批评。后来，那七位教师不服也不平，暗地里给县计生局写了匿名检举信，但上面来人只象征性地到没有什么关系的超生对象家说明了情况，查了一番，吃喝了一顿，便以“无事生非”的结论而告终。
可见，目前普遍存在的农村超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坦白从宽，从中捞钱，抗拒从严，一切平安”。不过，司骡还是不敢抗拒，他找乡长和站长说明情况，那个给他办了“准生证”的乡长和站长，抽时间联络了八九个计生工作人员，到司骡家给他面授机宜，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政策谁也说不清，有“准生证”能干啥，罚了白罚了，最好还是转入地下为好。司骡破费了一顿，讨了这么点主意，刚刚出月的子升就给断了母乳，由她老妈来照看，对外人说是他妹妹的小孩。
开始的时候，知道的人少，后来风声慢慢松了，他们也就放松了保密工作，家属院里的人们也大都知道了真相。和校长心中总有些不平，曾好几次写了匿名检举信，可又不知道司骡有没有手续，要说有，却又说是他妹妹的，要说没有，却又不十分保密得紧，他决定试一试。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司骡的门上无端响起了鞭炮声，是和校长组织家属院里的几位来给他贺喜，仗着他们不知从哪里喝了几盅酒的胆量，直言不讳地说：“恭贺司骡喜得贵子。”
夏之冰很紧张，悄悄问司骡该如何是好。司骡说：“什么都别怕，倒茶、提酒、准备应酬。”
“你都可以当保密局局长了。”和校长说，“孩子都出月了，我们一个大院里的人才知道。”
“不晚，不晚，不是都出月了，而是两三个月了，如果我的‘准生证’的效力证明得再迟一点，你们现在还是不知道，说实在的，我老婆大肚子的时候，比有些女人腹中空空时还苗条得多，如果我们不要露出蛛丝马迹，就凭你们的智力，现在也不会知道。”司骡有意地向他们公开承认，但也只说了一些知道不知道的模棱两可的话，当面听来，似乎也够清楚的了，可是背后分析找把柄，你“知道”了什么了？是知道有“准生证”两三个月了，还是知道他老婆大肚子两三个月了？
“怎么还姓王，不改姓司呢？”和校长还想更进一步证实。
“姓什么并不重要，姓不过只是个代号而已，可以姓母亲的姓，也可以姓舅舅的姓，还可以新命一个姓，我就想给我梦夏命一个新姓，叫‘司夏’，由单姓变为复姓，既有父姓，也有母姓，而且还有点洋味，只是夏之冰不要这种权力，尊崇我的‘夫权主义’，只好作罢了。”司骡的回答还是听起来似乎很明白，其实是非常不具体的空理论，但和校长自认为该证实的都证实了，要不这种情况往往讳莫如深，别人稍提一提就会有敏感的回击，哪会这么坦率？
尕顾问“准生证”的效力是怎么回事，司骡说乡上发的“准生证”有两种，一种是乡级准生证，是县上不承认的，也就是没有效力的，是只有乡政府的大印的一页红纸，一种是县级准生证，是县计生局盖了钢印的比有些大学生毕业证还气派的正式准生证，是有效力的。
尕顾又问司骡，他是什么门路，怎么办上了“准生证”，司骡说什么门路都没有，就凭自己是少数民族这一条。
“不要只打听别人的事。”和校长说，“也说说你的珍珍和盼盼是怎么解决的。”尕顾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珍珍和盼盼是双胞胎，是一胎，没什么解决不解决的。
司骡有心拿申雪娇做个话题，可人家的确是讳莫如深，况且是两个女儿，没有男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三分心平气和。
本来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算了，一向很节制的和校长，面对司骡的酒，定下了“谁不喝谁是驴的娃子”的硬规矩，比平时的“谁不喝谁是驴”的规矩严重了整整一代。所以大家都有酒量的放开酒量喝，没有酒量的放开肚量喝，这正合司骡的胃口，他总是对酒场上的癞皮狗十分反感，要的就是这种干脆。
和校长左一关，司骡右一关，很快，有不愿当场当“驴的娃子”的没有酒量的几个人渐渐溜走了，最后剩下有酒量的和校长和有肚量的尕顾，还在和司骡“谁不喝谁是驴的娃子”地喝着，都喝得虎三马五，神智不清。因孩子喝酒，谈的孩子就多，引出了不少的孩子话。
“司骡，你，你他妈的命壮，有两个儿子，老天不公，我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有的，有的时候，我都不敢听关于儿子的话了。”和校长酒后动了真情，说出了真心话。
“其实，老天还是公正的，和校长，你是双职工，你吃得白白胖胖，你过上了小康生活，哪里有我这么寒酸，哪里像我这等瘦几巴干，养儿不就为了防老吗，你们两口子将来都有养老金，老有所养，可以说无老可防，像你们这种情况，其实养儿养女一个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现在听说城里大兴养女不养男。你将来还有人叫老丈人，有什么不满足的？”司骡说的也是真情话。
“球儿等呀，什么双职工，司骡，你还有男人的尊严，你老婆还把你当人看，当人尊重，我有什么？说你寒酸，可是你还三天两头在家喝无名之酒，像今天这样，我们是故意找茬儿喝酒，居然也就真喝上了酒，可是我们双职工，女人们和我们挣一样多的钱，我们男人们就不会有一样多的权，阴盛阳衰，一年中有名之酒还不能放开量喝，自己还得省着点待客，无名之酒，早被女人们扫了摊子了，尕顾，你说是不是？”和校长想在尕顾那里寻求共同语言。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行，你校长夫人霸道，不等于我们双职工家的女人都霸道，我的女人就不霸道，我的感觉就和你不一样。”尕顾听和校长和司骡诉真情，特别惬意。同和校长比，自己有儿子，同司骡比，自己是双职工，他们的缺憾正是自己的优势。但听到和校长说双职工的不然，心里就很不以为然，双职工，真正的双职工，了得吗？怎么会不如单职工的司骡呢？
“球儿等呀，不霸道，不霸道你老哥怎么半夜里走上山了？不霸道那天怎么把斤半猪肉扔到院子里了？不霸道你砸掉一箱子酒干哈？不霸道你那阵儿出去干啥？你当我不知道！”
其实，尕顾家的碟儿大，碗儿小。和校长是一清二楚。那次他哥哥下车晚了，没有上山的车了，来骑他的摩托，可左找右找找不到钥匙。贾思兰也在假装找钥匙，连下午饭都没做，结果半夜里尕顾从贾思兰的裤兜里找出了钥匙，要哥哥半夜里就走，否则早上又会找不到钥匙。他哥哥一气之下车也没骑，人也不住，半夜里步行走了，这事恰被和校长给知道了。那天，尕顾要到他妈妈家捎洋芋，车前挂着个黑皮包，贾思兰问是什么东西，他说什么也没有。结果贾思兰一翻腾，翻腾出了斤半猪肉，一下子把肉掼到了地上，说他鬼什么鬼，养狗还不知道狗的毛病子了。恰巧，和校长在窗子里观察的一清二楚。那次砸酒，是因为尕顾酒后请了许多酒客，大吹大擂地说他双职工家，有的是酒，也恰巧那天他批发了一箱过年的酒，想在酒客面前露露脸，结果刚到家里，刚打开酒瓶，贾思兰也来了，说“都喝得没脸没皮，不知害臊了还喝”，硬性将打开的酒收了起来，弄得酒客们好不难堪。尕顾也太没面子，酒客前脚出门，他后脚发作，又不敢直接对人发作，仗着酒胆，把一箱子酒猛举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这些司骡也都听和校长说过，成为了公识的秘密。但“那阵儿出去干啥”，司骡不得而知，正要问，和校长又说管自己的老婆叫二妈的是谁，还有……尕顾没词儿了，怕和校长继续列举下去，就问和校长，他说的“球儿等”是什么意思。
喝了酒的人，思维比较简单，很容易被引导转换话题。和校长听尕顾一问，就不再数说他家的家丑，开始演绎“球儿等”的典故。
“说来话长。景电二期工程完工后，联合国派员视察黄灌区，碰到了一位从山区搬迁下来的农民老大爷，问他迁到黄灌区以后生活怎么样，那老汉开头便说：‘球儿等呀，怎么说哩……’那位联合国官员是懂汉语的，但不懂‘球儿等’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句话发音很好，顺口响亮，就问随行翻译，翻译也不知道，就又问中国翻译，中国翻译只知那是一句粗俗的口头禅，但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意思，灵机一动，就翻译成了‘真伟大呀’。这位官员很高兴学了这么一句话，到处使用，在最后总结大会的发言中，他说：‘混荒人民球儿等！甘肃人民球儿等！中国人民球儿等！’这样，这句山区老百姓的方言成了当地官僚阶层闲谈中的妙语警言。”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尕顾追问。
“球儿等呀，什么意思？司骡你说是什么意思？”和校长也没法回答。
“球儿等呀，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方言土语，老百姓的话，内涵特别丰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概是在不满的情况下的一个极其虚化了的语气虚词，相当于一个词头的作用。”司骡也是相当然地解释。
“不对，‘球儿等呀，吃罢饭再说。’怎么说？”尕顾又举出了不同的实例。“球儿等呀，你说”，“球儿等呀，不说了”，“球儿等呀，坏透了”，“球儿等呀，好极了”……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这句话冠在任何一句话开头都合适。
边喝边吵，时间也过了不少，申金芳和贾思兰找老公来了。申金芳一进门就说：“你们也要点脸，识点相，有点同情心嘛，人家司骡经济上那么紧，你们还要死皮赖脸地喝人家的酒，你们是喝酒呀还是喝人家的血，想喝自家没酒吗？给我走！”司骡听出那明是训老公，实是说他司骡穷，看似有点同情，说得在理，实是幸灾乐祸，狗眼看人低。看到她昂着头，撇着嘴，酱紫色的脸上一幅深色小眼镜，扣得很紧，看不到眼神，说话时故意一扬一扬的已经习惯了的故作高贵的动作，小嘴巴，拖肚子，母狗腿，双层牙。司骡直想吐，本来要说她狗眼看人低，但的确是狗眼了，就不敢说了，心里说“蜘蛛肚子，母狗腿，癞蛤蟆眼睛老鼠嘴”，有什么骄傲的！但嘴里却说：“申女士，我一生了也没个什么喜，幸好又生了个儿子，算是个喜吧，和校长为我恭‘喜得贵子’之喜，穷汉人家，只有儿子，没有银子，好在现在咸亨酒店多的是，还不怕赊，你就高抬贵手，让和校长喝个够吧！”
司骡左一个儿子，右一个儿子，正戳在申金芳的疼处，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灾乐祸的神态顿然不见了，一股怒气渐渐凝固在脸上，使得酱紫色中泛出了铁青，像一副烧熟了的猪肝，出言极其不逊：“生了个屎疙瘩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就是那么个穷松相吗？走！你没有儿子连囊气都没有吗？”小眼镜背后似乎滚出了一滴液体，声音也明显地带有哭腔。夏之冰，照司骡说是秀外木中，许多在别人来说就要打架的事，她只是木木地笑，那笑声反应到申金芳的司令部里，比最刻毒的骂还刺得疼。申金芳尽力搀起和校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