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那位陪同的同事说:“司骡,好福气呀,老婆足有老公的两个半,你用不着席梦思了,这是天然的席梦思,人家一个喷嚏,保准你上了天堂,你那么瘦,就要找个胖老婆,晚上才不硌棱,真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瘦得出奇,一个胖得出奇,两大奇人呀,俗话说‘管他有钱没钱,靠个肉团就像过年’。”
天呀,媳妇是什么?媳妇并不仅仅是社会的,也是个人的,动辄要把媳妇和自己拉在一起:晚上要和媳妇一起睡觉,星期天,要和媳妇上街买东西,节假日,要和媳妇串门走亲戚。媳妇就是媳妇,司骡不寒而栗。
仅有的一次,在饭馆里,司骡陪那位吃饭,那位坐着,司骡站在窗口候饭。
一位冒冒失失的高中同学,冒冒失失地跑进来,说是要看看嫂夫人,问司骡是哪位,司骡目示是那位,同学并不太小声地说,别开玩笑了,你司骡又不是屠夫。左右找了一圈,确认不会再在什么地方藏娇了,咋咋舌,满脸困惑地转身跑了。那一刻,司骡的脸上如开水浇,心中如乱针穿,与其如此,倒不如出家当和尚干净,无非也使人产生如许的困惑而已。他终于以“出家当和尚”的话回绝了介绍人。
这段“恋爱”经历,使司骡惊心动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万不可不见人胡乱地找媳妇,那是自欺欺人,可是心中的人呀!你在何方?
要用至清至纯的圣水,洗涤心灵的油腻,洗去浑身的肉味。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李修平,就是至清至纯的圣水,雅人情致,丽人风骨,司骡盼着看《新闻联播》,等着看《新闻联播》,主要是看李修平,看一眼,会让人产生许多雷锋精神。司骡评价,电视上所有的选美,名模,影后,艳星全部加在一起,还不及李修平一个人的美,即使她的一根手指骨,也会化为无数的舍利子。看了李修平,抹不去的是春江花月夜,驱不散的是澜沧江边的蝴蝶会。渐渐地,一颗受了重创的爱美之心,慢慢被修复了,“美”是唯一的标准,其他什么都可以让步,“美”的标准一步也不能让,那怕是死,也要美丽一次,可是美在何方?
司骡胡乱地哼唱着:
敢问苍天呀!让我碰上了梦霞!是有情?是无情?
太阳是如此的焦灼!月亮是如此地冷漠!太阳错?月亮错?
燕子去了又来了!桃花谢了又开了!潮水落了又涨了!天空黑了又亮了!可是为什么?梦霞?
想要寂寞不能寂寞!想要冷落不能冷落!想要蹉跎不能蹉跎!想要涅磐不能涅磐!这是为什么?梦霞?
天也高高!地也大大!人也多多!事也杂杂!这是为什么?梦霞?
我愿骑上那俊马!去追逐天边的云霞!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我愿化作那秋叶!去任凭你的染抹!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天也蓝蓝!水也蓝蓝!人也蓝蓝!可是为什么?可是为什么?
不醒的梦啊!可心的人啊!难圆的梦啊!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儿啊……从古到今?
一丝丝泉水叮咚咚流啊!一群群小鸟叽喳喳叫啊!一簇簇鲜花红艳艳开啊!一缕缕相思轻轻地飘啊!一缕缕想思轻轻地飘啊……从古到今?
一点点炊烟飘上了天堂!一面面彩绸制成了衣裳!一坛坛美酒化作了衷肠!一颗颗泣血的心,一棵棵泣血的心啊……从古到今?
敢问苍天呀!只我是多余的人?
……
一棵邪恶的心,总是愉快的,一颗爱美的心,总是忧伤的。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心不死,司骡心死了而又心不死。心死了,看一切都是虚幻的,云儿聚了又散了,田野荣了又枯了,聚散无常,荣枯更叠,聚也不是,散也不是,荣也不是,枯也不是,其实都是虚幻的,那不变的高山,永恒的大地,在阳光下也飘飘忽忽,也都是虚幻的,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心不死,看一切都是美的,爱美之心不死,美是真实的,漂亮是真实的。
款款地度过了三九虚龄,第二个三年计划又没了影子,不能复虚度下去,不能生活在云里雾里,不能生活在花里月里。第一次,司骡郑重其事地请了介绍人,郑重其事地给介绍人提了两斤白糖,两瓶白酒,郑重其事地要媳妇了。
媳妇是近邻,高中毕业后当代课老师,模样说不上有多漂亮,但十分端庄,学的是理科,又考过美术专业,虽没有进行过专业美术学习,但绘画水平不低,同时在两个中学受聘,教初三美术,有美术天赋。特别好身材,暑假里在西北师大补习美术时,曾有老师力荐她做人体模特儿,破格招收为美术系旁听生,但由于古典与正统,她没有答应。她的唯一缺憾是没上过大学,自然也就没有一份正式工作,如果她要上了大学,肯定连县城都分不下来。
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省去了许多感情纠葛,顺利地订了婚。其实,司骡不需要感情,他自己认为自己的感情如干涸的枯井,黑洞洞干巴巴,他只是要拥有一份美丽,一份自私的美丽。
当地习俗,订了婚,就是名正言顺的对象了,离真正的夫妻,只差举行结婚仪式、入洞房了。名义上,女方的父母把男方可以直呼为女婿,男方把女方的父母称作姨父、姨娘,人们把女方叫做男方的媳妇子,把男方叫做女方的女婿子。年头节下,素日素常,相互往来,不再通过介绍人;上街赶集,花前月下,出双入对,不再有闲言碎语了。这是中国式的恋爱方式,订婚仪式一举行,就有了恋爱的权利和自由。
感情干涸的司骡不需要这种权利和自由。他只想订婚后,送礼,送礼后,结婚。可是,媳妇子才高中毕业,有中学生的单纯和丰富,正值芳心萌动、春情四溢的年华,怎能遏制感情的洪流?一封封醇醇的情书,飞向闭塞的山区,枯井遇到了连绵的细雨,不能没有回应,可是枯井里没有水,只有借水——借曾经的感情来回应。借的水是一盆一盆的,雨水落进水盆里,溅起一个个的小水泡,哗哗作响,得得有声,倒比丰盈的水井更有情趣。
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带来了许多金钱的纠葛。订婚的时候,司骡送了一千二百四十块钱的干礼(送给女方家大人的彩礼),六百元钱的水礼(送给女方置办嫁妆的彩礼),这礼数也算高了,姨父很高兴。亲戚们都说了,司骡二十七了,岁数大了,人家的姑娘才二十一,礼拿宽裕点,不要叫人家说出话来了。送礼的时候,司骡准备了干水礼合计三千四百四,也算是中上礼数了。可是,姨父硬是不收礼钱,亲戚们也都不得吃饭,人家亲戚中有人悄悄告诉司骡:你这是正常礼数,你姨父嫌少,干礼再补两千就差不多了。司骡转不过弯了,正常礼数就对,要不正常礼数,自己哪里不正常了?况且多要两千块,这是司骡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资啊,上哪借,能借到吗?
司骡不转弯,看看就要翻弦。人家亲戚中有人出面为司骡说话,说这礼数也就差不多了,先收下,以后再补礼。司骡说:“没补的,就这礼数,行就行,不……”司骡本来要说的话是“不行就拉倒算了”,那位亲戚忙把司骡拉到了门上,没让他把后半句说出来。他开导司骡说:“你姨父只不过要撑个面子,你在人面前答应了就行了,以后补不补在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的情况你姨父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不会真要。”
司骡想,男儿一言,快马一鞭,答应的事还能黄了?介绍人也说只能这样,只能这样。最终,司骡还是答应了那两千块。
司骡准备到腊月里结婚,但女方家总是不给日子,看来姨父并不是为了撑个面子,推是推不过去了。司骡凡是能借的地方都借到了,才凑够了那两千块。可是姨父的钱要够了,姨娘的钱还没要,她说拿来四百块钱的调料钱(结婚待客用的调料),什么时候结婚都行。司骡真想不通了,这亲戚还怎么做,连调料钱都要,这亲戚以后怎么走啊,他想干脆拉倒算了,可是拉倒了,算是男方悔婚,彩礼钱一分都索不回来。并且他以后光棍打定了,因为虽然他没结婚,但算是退过一次婚,也算是二婚头了。
“牛进了山了,尾巴上是扽不住了。”介绍人说:“再挤挪挤挪,凑上四百块吧。”司骡一万个不痛快地又补上了四百块钱的调料钱。
这样连同办喜事的待客钱,赊的一个床钱,司骡总共背了八千多块钱的债。八千多,是司骡不吃不喝一分不花整整四年的工资啊,而嫁妆只是一床被子一个破写字台。他唯一的结婚财产算是那个赊来的席梦思床,从此,司骡被打入另册,成为工薪族中永远的穷人。
穷人就穷人,反正穷不了几天,这笔债还说不定将来是谁去还呢。
新婚的感觉是美好的,媳妇夏之冰是可人的,心理的平衡是能找到的。司骡和夏之冰过一次夫妻生活,他算了一百元——至少是这个数,以夏之冰的身材和相貌。一晚上平均三次,是三百元,那么二十天就够本了。正好是腊月二十六结婚的,二十天后,假期也过完了,年也过完了,能过一个最后美好的假期,能过一个最后美好的年,人生足矣,到那时,他不太吃亏的时候,一撒手,造成一个美丽的寡妇,可算是人生也完整了。对钻钱眼的夏老头也算是一个完整的交代。
可是一周后,司骡开始热爱生活了。夏之冰虽然傻乎乎的,但不几天,竟然说出了“床上荡妇,床下淑女”的话,荡妇销魂,淑女可心,销魂的一刻,哪能用一百元来估价,春宵一刻值千金,司骡对自己可鄙的账深感可鄙,自命不凡的司骡居然这么龌龊,自己的妻子怎能等同于一个妓女?古往今来,风流才子把妓女当妻子的有之,却哪有拿妻子当妓女的文人?可心的生活,怎能只二十天?半月后,夏之冰成了司骡甜甜的“冰妹妹”,司骡成了夏之冰蜜蜜的“醉哥哥”,司骡舍不得放弃生活、放弃夏之冰了。
事情是这样的,正月初六那天,司骡因同学结婚,一连玩了三天,放开酒量豪饮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当人们在酒场上找到他的时候,夏之冰已经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了。原来她第一天没等到司骡,一连看了几本小说,终于到了第二天。可是第二天晚上又等,又没等到,将《电影画刊》、《美术大观》等凡有视觉愉悦的杂志,全翻遍了,也就到了第三天。第三天太阳还没落山,早早地吃过了饭,半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没心干,又实在睡不着,一个人流了好几次泪,总也流不去切心的思念,流不去无头的愁绪。她翻司骡的日记,看到了司骡写的几句《饮者铭》:
花不在多,有香则名,梦不在长,有心则灵,斯是淡酒,唯吾好饮,人生岁月苦,杯中韶华长,一醉解千愁,凡事成浮图,可以抛世俗,现童心,无蝇营之小人,无狗苟之奸佞,王勃藤王阁,欧阳醉翁亭,太白云:可销万愁!
可销万愁!夏之冰拎出了一瓶酒,想销愁,喝了两瓶盖,辣得呛人,何来杯中韶华?辣味过后,更是无尽的思愁,再喝两瓶盖,不那么辣了,心里酣畅了那么一点,浑身有些许兴奋与不安,又喝了两瓶盖,没有辣味了,有缕缕清香,那愁也就动摇了,飘飘摇摇,像白云,像青烟,羽化而登仙,即而胡言乱语,呕吐不止。幸亏发现得早,被送到了医院。
司骡赶到医院里时,也是醉人,醉夫看醉妇,相看两不厌。夏之冰紧紧地拉着司骡的手,面对自己的父亲母亲,面对医院的大夫护士,面对帮忙的左邻右舍,面对看她的亲戚朋友,视同无人,只一遍遍地说:“醉哥哥,你来了吗?我想你,呵呵!哈哈哈!我想死你了,哈哈哈!别松手,快抓着我,我在白云上面,我升天了!我升天了,你也升天吧?呵呵!哈哈哈!我像是够着太阳了,太阳烧着我的头了,醉哥哥,你快遮一遮太阳,唉哟,唉哟,太阳不好,太阳热,我们还是到月亮上吧!”夏之冰的父亲也是赫赫有名的夏先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女儿如此不争气,当着他的面丢人现眼,很是责骂了几句。但夏之冰什么也不听,或听不懂,斜眼望一望她父亲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骂人?唉哟,醉哥哥,太阳烧着我的心了,你快遮一遮。”说着把司骡的手按在自己的心窝上。她父亲越看越觉得丢人,不像话了,愤愤地拉了她的母亲,说“养下这样的丧德鬼女儿,真叫人丢人!”边怪她母亲养得不对,边愤愤地去了。然而,也在醉中的司骡,根本不觉得丢人,一会儿给她摁头,一会儿给她搓心窝,在别人看来,动作太那个了,但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你一言,我一语,痴人说醉,直到吊完了两瓶液体。第一次,司骡以瘦弱的身躯背夏之冰回家了。从此两人私下都以“冰妹妹”“醉哥哥”相称,别人取笑夏之冰,就问他:“你的醉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