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听了，笑得咯咯咯的，确也如银铃般。同学的情书给别人看，就不会把他司骡的情书给别人看吗（所幸司骡还没给她写过情书）？如此不尊重别人，还能尊重谁？这么轻率地对待情书，还有什么不能轻率？心里很凉了半截。
后来一次，司骡正给娟子演绎“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人的感觉是第一性的，客观存在是第二性的，比如鲜花，有人感觉到了，欣赏她，那么她美，同样的鲜花，从开放到凋零从没有人感觉到，那么她虽然存在，等于不存在。同时同样的鲜花，张三好白色，李四好红色，王五好含苞欲放，赵六好花枝招展，皆由感觉而定，而不是由事物本身而决定。世界观的主体是人，以人为本位来观察世界，应该是意识决定物质，所谓“情人眼里……”还没有演绎完，娟子突然插入一句：“你一个月多少工资？”司骡被打住了话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想到“见男人不问工资，见女人不问年龄”的行话。这女人，怎么这么俗气，就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反正买不下一辆破自行车。”又反问：“娟子今年多大了？”
“反正比你大，是你姐姐。”娟子笑得十分开心，显然她不知道女男之忌——这是洋玩意儿，司骡问她岁数，反倒使她高兴——说不定要合婚了。司骡心里又凉了半截。
不久，司骡被发配到了山区——七道梁山，人们简称梁山。
那时，社会上还不兴严打，牛鬼蛇神纷纷出笼，地痞流氓，社会闲杂人员，动辄到学校挑衅滋事。有一天，学校的一位“老好好”教师无缘无故被一位小流氓打伤了，而且就在校园内，而且还是在下午刚放学的时候，当着众多师生的面。就其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喝酒没喝痛快，心情不好，想打人，于是就打了人。根本原因是这位“老好好”教师竟然批评了他们姐们的弟弟。那小流氓十分猖狂，打了人，还公然给职中教师拟了一个挨打排名榜，写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到某地挨打，二级；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到某地挨打，四级；不按时到场者，罪加一级。那排名榜就贴在职中大门口，没人敢撕了，也不知二级，四级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挨打的程度吧。被打的那位教师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无人过问。司骡和另三位愣头青，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学生高举着“邪恶在泛滥，正义在哭泣”的标语，游行示威，要求惩治凶犯，还我真理，打击邪恶，还我公道。
这种阵势，除“文革”中出现过以外，这偏乡僻壤地方，哪有过这种阵势。看红火的乡民们前三层后三层，把马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恰好有一位地区公安处要员的小车，正好经过那里，被堵了半小时后才通行。不到两小时，地区电话到了县上，责令县公安局从速处理。又恰巧此时一副省长给县委打了电话，县委给教委打了电话，教委给学校打了电话。一时间，从县上到学校，把这四位愣头青看成了怪物，其他教师把他们看成了惹祸烧身的瘟神，路以目示，纷纷传闻这事件的严重性，连副省长都新自打电话过问此事了，地狱的大门已经向他们敞开了。
其实，副省长的电话与此事风马牛不相及。电话是因为前不久，也就是他们四人，联名给副省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寒假里到南方发达地区进行考察，募捐，为本县希望工程做贡献，以改变本县落后的中小学教育面貌。用募捐的钱办一所希望小学，要求副省长给办个介绍信和临时记者证，以便于工作。
现在想来，当时也确实天真，近乎异想天开。可是副省长，也实在不错，居然亲自打电话回复了这件事。只是一到下面，凡这类事都和邪恶、异端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尤其是碰到了他们游行示威这件事。
古人创造的“无巧不成书”一词，司骡一直认为是闲话，托辞。从这件事上，他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处。
县公安局由副局长亲自带领四个人，将手枪和四副明晃晃的手铐子摆在校长室里，和县教委主任、学校校长共同取材料，其实也就是审问。之前，老书记给四个愣头青口传了一句真言：无论问什么，都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紧扣四项基本原则。
公安局有位张姓老头，多次引导司骡他们，是否对党有看法，是否对政府不满，是否对公检法有意见，并多次冠以“不法分子”。司骡们事先商量了，口径一至的措辞是：“政府、派出所对此打人事件态度很积极，我们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公检法，我们游行，不是针对政府和公检法，而是针对民众。公检法是通过法律手段来搞好社会治安的，以法律手段来保障学校和教师的安全。我们是通过舆论的手段，来唤醒民众的觉悟，以更自觉地维护治安，保障整个社会的安全。形式不同，手段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有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来进行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审了半天，反复问那几个问题，反复回答那几句话，教委主任和学校校长都可笑了：所幸没有和政治牵连上。县教委没等到“待后处理”，以保护自己的教师为出发点，先下手为强，惩罚性地调动了他们四个人，分散到本县最偏远最落后的山区工作。
从此，司骡落了个“不法分子”的称号，社会上把他们当成是十足的傻瓜，“不法分子”成为人生的一大污点，就像“文革”中的地富反坏右一样，连找对象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凉了两半截的娟子再不能凉了。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越往前走越没草的时候，不得不回头了。然而娟子一点恋情也没有了，冷得可怕。其实，偏远山区，山大沟深，交通不便，怎敢再恋？况且还是个“不法分子”，进了高老庄连时间都不知道。也罢，也罢，司某人上梁山，更看清了世俗的嘴脸。
作为一名大学生，一名正规的“国家教师”，没有媳妇，照样打光棍儿，且由县直中学调到了山区，亲戚们关心而又幸灾乐祸——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邻居们关心而又幸灾乐祸——“国家教师”有什么了不起？每每关心，都要关心得司骡的母亲长吁短叹，或流下眼泪，关心得司骡心里发火，面有难色，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关心。还有人面子里关心，背后闲话，说司骡有什么什么毛病，听说还喝过什么“毛胎酒”，那酒是男人们喝的吗？也有个别文化人，懂心理学，说这娃心理可能不正常，可能是什么什么癖。种种闲话使司骡的母亲由唠叨到哀求，由哀求到责骂，最后成了偷偷地叹息垂泪，不敢再给司骡施加压力了。
中国人是最具有同情心的，中国农民更具有同情心，但必须是到了真同情的地步。司骡只不过由川区调到了山区，工资又不少，工作又没被开除，月月还是有个麦儿黄，比当地农民的生活好多了，人们拿什么去真同情他？司骡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对这个社会失望了，没有什么留恋了。可是就这么无牵无挂地来，无牵无挂地去，不正应了别人“不正常、有毛病”的谣言了吗？不叫人们推测出种种见不得人的故事来吗？有意制造一起意外事故，或可辟谣，可是母亲走东走西地拉扯大了他，给他供了书，连老人家的四块寿板都没准备，就能撒手吗？况且自己丢了二十奔三十的人了，还连真正的人的生活都没尝过，不是白来这人世走一遭了吗？是该有个媳妇，那怕生活十天，半月，也要正常一回，完整地离开人世，也不至于下一世又留恋人世，错投胎为人了。于是他打算只要是个女人，多少沾点公字，能按住别人的口舌就行，那怕是一幅罚款相，他也会毫不犹豫。
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位，人在粮食部门工作，城市户口，中等个儿，麦子脸色，平头正脸，是能苦能干的大姑娘。可一直临近订婚了，还没见过人。不见也罢，反正是个姑娘，又有工作，大概错不了，看人订婚一次性解决也好，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过场。媳妇嘛，其实就和到商店里买东西一样，买的时候，总要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找出好多的毛病，看不顺眼，一旦成为自己的东西，又总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再要拿新的和你换，你还不愿换呢。不是有个成语，叫“敝帚自珍”吗？不见也罢，不见也好。听说“比女娃子的妹妹差一点”，她妹妹司骡见过，虽然还是个初中生，还没到“十八变”的年龄，可要打分也能打七十分。“差一点”，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起码也能打六十分，能够及格，及格就好，六十分万岁！
逼近订婚的日子了，不见一面，心里总痒痒的。一个星期天，司骡闲来无事，身不由已，无目的地等车，等来等去，居然等到了一辆西去的车，司骡乘上了那辆车，鬼使神差地到了未来媳妇的粮管所里。
正好是中午，司骡打听到房间，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胖子，看上去约摸四十左右，胖脸胖眼胖手胖脚，一切都胖，胖得出格。眼睛是深深的一条窄缝，眼肚胖胖地鼓着；嘴巴使劲地凹进去，像是气球上从里面扎着，又像是有一根绳子从里面拽着；鼻子夹在两个大脸中间，小小的、圆圆的一点儿，近乎不见了，十分委屈。虽然是秋天，只穿了衬衣单裤，却仿佛冬天一样，浑身上下被棉衣棉裤包裹紧了，使衣服上只有横的折皱，没有纵的折皱，裤子上也熨了棱子，可只有在裤脚处能看出一点点来。裤子看起来是时下流行的垂性料子做的，可一点也不下垂。有形容人胖为猪的，有形容人胖为企鹅的，但眼前这位该怎样形容呢？司骡没见过如此胖的人，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骨骼的影子，干脆就是一堆剔骨肉。显然司骡的专注使剔骨肉有点难为情，很不友好地说：“你找谁？”开门的一只手还抓着拉手，准备随时关门。那声音倒挺有磁性的，清丽，悦耳，全不像是从剔骨肉堆里闷出来的声音，如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肯定认定是个妙人儿，可惜了是先见其人，后闻其声。当司骡报上芳名后，剔骨肉低下了头说：“干什么？”
“没啥，路过，我们是亲戚，麻烦你给找一下。”司骡说。
“亲戚，你叫啥？”
“司骡。”
“我就是。”剔骨肉——不，这时该称那位了。那位头更低了，放在门拉手上的一只手也挪开了，只是没地方放，不停地扽衣服的下摆，脸上的红晕虽然看不出，但明显地看出她很害羞。到此为止，司骡才看到了她的一点骨头的影子——牙齿，也许牙齿还不算骨头，不是有句“牙气成了骨头”的俗语吗？
司骡惊得差点从门里溅出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说中等个儿，不错，是中等个儿，个儿只说高矮，不说胖瘦，不关苗条，关于苗条什么的，不在也不能在桌面上讲；要说麦子颜色，不错，麦子有陇春九号的黄白，也有千斤一号的黑紫，这是农春九号加千斤一号——黄白处黄白，黑紫处黑紫，但还是麦子颜色，人家又没说是哪种麦子的颜色，也没说只是一种麦子的颜色；平头正脸，是的，头不扁不棒，脸不歪不斜，不是平头正脸是什么？
怪倒没见人就应下了这门亲事，怪倒订婚看人一次性过手。
也罢，反正是个女人，反正有工作，可以交差，据说女人胖是福态，是相夫的贵相。司骡东拼西凑地凑合了几句，算是谈恋爱了，不过可以随便谈，不必像在“仙子”面前谈话，这也怕有庸俗之嫌，那也怕伤害了仙子。一杯茶的功夫，谈得好好的了，只待订婚。
订婚那天亲戚们多，好在都是那位的亲戚，是来看司骡的，司骡也没感到有什么特别，只有一位陪同他的同事，是看那位的。那位同事悄悄地对司骡很是夸小了那位的胖，并说富泰老婆，日子好过。司骡知道，同事是拣好听的话来安慰他，可越安慰越觉得是一种讽刺挖苦。给亲友们敬酒的时候，司骡远远地跟在那位后面，不敢“举案齐眉”，想想，一米八零，一百零三斤，不及那位一半的分量，稍一靠近，就有一种被欺身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