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骡第二次进舞场的时候，胆儿已经大得如入无人之境，高唱着《九月九的酒》，说什么美酒，靓女，交际舞，人生足矣，并且诗兴大发，吟咏着“李白斗酒诗百篇，不及柳永美女围着团团转，司骡得意须尽欢，莫使舞星空对月，全心全意为逸琴，一跳跳个大天明”。一些酒盲在看司骡的笑话，只觉得可笑，好笑；一些政治酒客在指点司骡，说他饮酒乱性，酒德败坏，酒壮（尸下从）人胆；一些酒好人劝司骡休息，不要闹笑话了；一些酒小人极力怂恿，回应着“全心全意为人民，一跳跳个大天明”；也有些酒君子，受了司骡的感染，疯狂地去拉舞伴。酒君子们无自尊，只要高兴，摧眉折腰何所惜，拉上舞伴就可以；酒君子们无坏心，只有高兴，看世界一切多美好，见了老母猪都是双眼皮。请不到舞伴并不觉得丢面子，锲而不舍地一个个去拉，总有拉到舞伴的，醉步翩跹，跳了一曲又一曲，会跳的，不会跳的，都在舞池中摇晃。据说这种舞，会跳也是老母猪走路，不会跳还是走路的老母猪，只要晃着点悠着点就行。也有拉了一圈都没拉到舞伴的，就干脆拉上一个同性酒友，像飞蛾掺进了蝴蝶群，极不协调，但大样子没错。
司骡第一个就请郝逸琴，居然又没被拒绝！冷雨泉气直往顶门冲，郝逸琴呀，郝逸琴！你也太不看重自己了，这种醉鬼，这种丧德鬼，跳什么跳？有什么可跳？看看周围的人，似乎有人总在盯着他看，他很不自在，几次想上前请夏之冰跳，可夏之冰没进过一次舞池，没有人能请动她，连区长她都拒绝了，总在那儿端端地坐着，傻呵呵地看，傻呵呵地笑。这女人的确啃玉米棒子不知道转的，傻屄一个。气氛终于压迫得他又离开了舞场。
酒场也散了，自个儿回家吧，那不成了真正的缩头乌龟了？几次到舞场门口巴着眼瞧，几次都看到郝逸琴还在和那醉鬼跳，又不敢巴的时间长，因为巴在门上的都是看红火的附近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尕小伙，不敢进去也不愿走开，是没有资格进场的局外人。自己巴的时间长了，不也成了局外人了吗？冷雨泉摸怯到黑暗的一角，他想，这多日的感觉没有错，司骡确实别有用心，也许马莲河之行已经得手。不，不，不可能，司骡是什么东西？瘦猴一个，病夫一个。郝逸琴是什么人？会那样没有品位吗？也许司骡知道了他冷雨泉……肯定是知道了，看那最近不阴不阳的笑脸，一双贼眼滴溜溜总在他冷某人的下身打转儿。这等小人，专爱窥伺别人的隐私，他要攻克郝逸琴的心吗？——一个名份式的女人的心是最易被攻克的——冷雨泉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他怕失去郝逸琴，郝逸琴是他的生命，他之所以这么些年也算风光地活过来，全仗郝逸琴的精神。终于，他不顾忌什么了，身不由已地挤进了舞场，一把拉转郝逸琴就走，并说：“和这种下流小人有什么跳头。”
司骡毕竟是酒大了，没有闻到十足的火药味，同时要逞强，不能让别人抢走了舞伴，也因为还沉迷着逸琴味，拉着逸琴的一只手就没有丢，说“舞逢知已千圈少，话不投机半……”话没说完，郝逸琴被两个人拉在中间，扯来扯去绷疼了，大声“唉哟”，冷雨泉瞅准目标，快速扑到司骡跟前，双脚一踮一跳，一拳正着司骡的眼镜，一片镜片被打碎了，眼眶上擦破了皮，血迹盈盈。
人多，劝的劝，压制的压制，冷雨泉和郝逸琴走了，司骡酒气上涌，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戴着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继续在舞场里晃悠。夏之冰还是待在原地，几乎未动，但脸上没有了傻呵呵的笑，多少带了点怒容，她觉得冷雨泉无理，既然来了，想跳会跳就跳一跳，凭什么又要让跳舞，又要打人，还打别人，什么道理？但劝的人都说司骡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让她不要揭腾，舞会结束了照顾回家。
第二天放假，司骡一直睡到晚上八九点钟，才从酒的沉醉、舞的美梦中醒来，他对许多的细节已成空白，只记得和郝逸琴跳得太有感觉了，太可回味了，不知道自己还会跳舞，居然还跳得可以，能独占舞星。但眼镜破了，眼眶上烂了，怎么破的？怎么烂的？他不知道。问夏之冰，夏之冰说：“还好意思问人，你跳了人家的老婆，被人家打了还假装不知道。”司骡才也隐隐约约觉得是有那么回事，大概是冷雨泉打的，但又不好再问夏之冰，担心自己可能有什么越轨行为。
上厕所时，看到郝逸琴家的灯亮着，他想回味，想再看看郝逸琴的美妙，只一眼，也够了，同时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醉汉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也，过也，人皆见之，醒也，人皆仰之。于是边敲门边说：“雨泉，你赔我的眼镜。”门很快开了，司骡连前脚还没跨进，一只玻璃茶杯就飞了出来，同时飞出了“给你的眼睛”这样一句冷得冻僵了的话。司骡天生动作迟钝，自称为体盲，如果他是一个体育爱好者，那怕仅会打蓝球，也能避过这一击。可是他大脑反应过来了，就是动作跟不上，用他的话说是小脑不发达，一茶杯不偏不斜，正着了眼睛。好在头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只擦伤了左眼眶，和右眼的伤痕十分地对称起来。
原来冷雨泉和郝逸琴回到家后，郝逸琴一声不吭地睡在沙发上，早上也没起床，蒙头盖捂的。冷雨泉又气又怜惜又无奈，将怨愤统统转嫁到了司骡身上，剑拨弩张，等了一天，几次想冲到司骡家，要和司骡同归于尽，可是他又连出自己家门的勇气都没有，早上、中午都偷偷地在门背后的便盆里撒尿。想不到司骡不识相，自己送上门来。这出其不意的一杯之后，冷雨泉猛扑出来，和司骡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跌倒在地。说来可笑，说是男人们的动怒发威，却全然没有让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倒像女人们打架一样，滚在一起，撕在一起。司骡高而瘦，胳膊很长，一只手抓着冷雨泉的衣领，胳膊直直地伸着，像顶了一根木棍，无论倒着，滚着还是跪着，站着，都不松手，一只手在背后揸开，瞅机会轮圆了要掴冷雨泉的嘴巴。出现了几个绝好的机会，可他的手还是那样揸开着，并没有掴在冷雨泉的脸上，至多是右手摁一摁，摇两摇。冷雨泉矮而胖，脚不停的蹬着，踢着，专找司骡的小腹、腿裆；双拳握紧了，瞅着司骡的双眼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地擩。可着着蹬空，踢空，擩空。他被司骡木棍似的胳膊顶着，怎么使劲也够不着。谁也没有打着谁，大杂院里，乡邻们看红火的，劝架的都到跟前了，和校长轻轻地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冷雨泉捉进了屋里，博士慢慢地像抱一捆柴禾似的把司骡抱到他家。
司骡想不通，他是一个与人不结怨的人，多少继承着藏族人的豁达和以诚待人，他承认他对郝逸琴有点心向往之，但那是一颗美好的心，一种美丽的念头，他只是表示友爱，表示亲切，表示亲近，他也动过一点点邪念，但也仅仅是邪念而已，他确认自己是一个纯洁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对郝逸琴只是情爱，是一种高尚的人类至纯至美的爱，是一种钟情的那种只奉献爱不索取什么的感情，是不为什么理由、什么原因，什么目的的群处的感情。可是冷雨泉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这么小气，难道啥时代了还讲究什么“三从四德”牌的女人吗？由妻及夫，你冷雨泉只不过矮一点，但也自有你的魅力所在，不然怎么能和郝逸琴相处这么久，妻贤妻靓却怎么有这么一个小肚鸡肠的夫？“小人，这小人，小肚鸡肠，失去性……人性的……的小人。”
司骡这样反复骂着，本来要骂“失去性功能的太监”，可话到了嘴边又改口了，这不仅是骂冷雨泉，也是在无情地伤害郝逸琴。
司骡扬言：那层纸别捅破，是一种仙趣，捅破了，就成了人味了，总有一天，要你冷雨泉吃不了兜着走，让你失去该失去的一切和一切不该失去的。其实这是司骡拿大话撑自己的面子吓虎冷雨泉，那层纸是什么，该失去的一切是什么，一切不该失去的是什么，他都不甚了了。
但冷雨泉没有就此罢休，他听到尕顾给他的传话，说司骡一不做，二不休，暗事要挑明了干，叫他冷雨泉失去一切。冷雨泉真正害怕了，出了这样的大事，郝逸琴还睡在沙发上，人来人往地她也不给让座，还蒙着头，这怎么能叫他不害怕呢？他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冷雨泉就找到了区长——曾经是他的小学老师——声泪俱下，说司骡借酒闹房时怎样下流，某次坐席故意挤在郝逸琴身边，某次补课时郝逸琴不在，他坐在郝逸琴的座位上老半天，某次看电影，跟屁虫似的坐在郝逸琴后面，一看到郝逸琴上厕所就赶紧上厕所，一瞅着郝逸琴刷牙就赶紧刷牙，多次挑衅，多次骚情。甚至说曾经郝逸云的事是司骡一手制造的，为的是在沙漠里百搬纠缠郝逸琴。郝逸琴终究是郝逸琴，没有屈服。可到现在那个流氓还不死心，舞会上下流低级，人所共知。幸亏郝逸琴有品位，顾知识分子的脸面，没有给他格外的难堪，他得寸进尺，贼心不改，色胆包天，竟跑到家里来当着他冷雨泉的面调戏郝逸琴，还扬言一不做二不休，不但要强暴郝逸琴，还要危及他们一家的性命。
区长完全相信——相信这桃色新闻的真实性，决定周末和中学老校长一起严肃处理这次“严重有损师德、有损教师形象、有害正常教学秩序、有害邻里正常关系”的“四有事件”。
周末四人会议上——区长、老校长、司骡、冷雨泉，冷雨泉坚持要夏之冰旁听，以便于以后管住司骡，被区长否定了，他感兴趣的是故事本身，多一个女人，有些故事就不那么精彩了。他说：“这是一起极其严重的、群众影响极坏的、有损师德的、有损教师形象的、有害正常教学秩序的、有害邻里正常关系的这个事件，反映了我们教师队伍中有些人素质低下、品行恶劣、心术不正、道德败坏的这个问题，见于初犯，我们抱着治病救人、与人为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这个态度，认真对待、正确处理好这起事件，下面由两位当事人诉说这个具体经过。为了影响不再辐射，再不考虑第五人参加。”
冷雨泉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开始叙述：
“付萍家喝酒那次，他半夜里闯到人家姑娘的宿舍里，拉窗帘、关门、动手动脚，被……”
“就事论事，不能扯的太远。”老校长制止。
“我们家喝酒那次，他大放厥词，有意挑逗，还伺机下手……”
“那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闹红火取乐子，谁都知道。”老校长又制止。
“老校长！不要说了。要想解决问题，就得从起根发苗上下手。”区长对老校长的制止十分不悦。
“那段日子里，他常常上女厕所，下流无耻，害得家属院里女人们都不敢上厕所了。几乎把申金芳吓成神经病。”
区长被逗笑了，但没笑出声，为了忍住笑，点了一支烟，其实区长不爱吸烟。
“人家小尹是军婚，他‘尹小妹，尹小妹’地叫得甜腻腻的，企图破坏军婚。”
“香港回归时，他死皮赖脸天天到我家看电视，目的不纯。”
“收鸦片时，他一手制造了郝逸云逃跑事件，然后创造了和郝逸琴一块找人的机会，对郝逸琴百般纠缠。”
老校长心里：胡说八道！但他没吱声。
区长说怎么样纠缠了，说具体点。
“凡是卑鄙下流的手段都用上了。”
“跳舞的时候，他满嘴冒粪，纠缠不休，有目共睹，这不用我说了。”
“第二天晚上又闯到我家，企图强暴郝逸琴，我不得已才出手打人，完全是出于自卫。”
半天沉默后。
“完了？”区长问。“完了。”冷雨泉答。
不精彩，只是把他告状时的话有条理地重复了一遍，有关沙漠里和郝逸琴的事有点遮遮掩掩，让人听得腥不腥素不素的。区长就让司骡辩论。
“冷雨泉说的全部属实，我没什么可说的。”司骡给了这么硬乖乖的一句。冷雨泉陈述时，他先听得气愤，简直血口喷人，但细细想来，每件事也还都有，虽然真相并非是那样的，但传言似乎都是那样，况且自己的君子也是自命的，就慢慢坦然了。听完后干脆全部认可了，因为所有的事情即使全部坐实，也还不至于进高老庄，所有的事情最终都“未遂”，而区长大人的批评是在所难免的，辩论是毫无意义的，而且辩论正中区长的下怀。要知道，领导张扬出面解决属下的这种矛盾，结局往往是早就定格了，过程只不过是有意的猎奇而已。不如大大咧咧地承认了，也许受到的伤害是最小的，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况且要辩论，就想取胜，要取胜，就会不由自主贬损郝逸琴，这是司骡所不愿为的。
果然，区长深感失望了，没有任何新鲜的辩论，很不带劲。这种事，你说有，他说没有，旁征博引，牛说牛大，角说角长，又大又长，才有听头，才会将四个人参加的会议内容扩展到整个校园，门外暗藏的耳朵传话会越传越离奇。可偏偏又短又小，暗藏的耳朵都失望地消失了。
准备了一整个下午的会，只半小时就解决了，不疼不痒，十分不痛快，区长只得又重复了开头的“四有罪行”，然后罚款二百元，二八开，二分冷雨泉，八分司骡。冷雨泉一分都不认，他说他没有错，区长说舞场里是他他先动的手，打人是不对的。并说专款专用，用作四人会议的会务会餐费。司骡身边没钱，当时借这种钱也难堪，就撕了半张纸，打了一百六十块钱的欠条，交给老校长说：“钱我认了，会餐我不参加，你们请便。”老校长又安顿司骡说，一切皆由酒而起，叫他以后少喝酒，最好戒了。
司骡站起来，对老校长说了声谢谢，又立正面向区长，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礼，重重地说了声“谢谢区长”，告辞了。心里说：老校长，人家白吃白喝白嫖白赌都没错，我自个儿掏腰包喝酒有什么错，你太老好人了。
